十来的时间，足够石膏拆下，换成轻便的护具；足够皮肉伤结痂脱落，留下浅粉色的新痕。
闻珏站在别墅的露台上，海风湿润，吹不散眉宇间的一些沉郁。
他手机正开着，上面是备注着“姐姐”的朋友圈——放着两张结婚请柬和结婚照。
闻琇结婚了。
那个曾经护着他、“以后姐给你攒钱娶媳妇”的姑娘，要嫁人了，嫁的还是那个有些窝囊的姐夫。
他记得，在他车祸昏迷前养母还在住着院，是靠着陆家给的费用才捡回一条命。
也因为这个，在三年前被接回来时，被明令不允许再与闻家人有接触，闻家人也希望自己有个好生活，一直避自己。
闻珏叹了口气，转身进屋，对正在处理文件的陆卓：“哥，我想回趟榆林巷。”
陆卓从屏幕上抬起头，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地审视了他几秒，没问为什么，只点零头：“我让阿升送你。”
阿升是陆卓最信任的保镖之一，身手利落，话极少。
“不用，”闻珏摇摇头，“我自己去。就看看，很快回来。”
陆卓沉默片刻，摘下了眼镜。
“带手机，保持畅通。早点回来。”
闻珏乖巧地点点头，然后去房间取了一个旧布包，那是他到陆家就一直背着的。
这里是他一直给姐姐准备着的嫁妆。
榆林巷还是老样子。
午后阳光挤过鳞次栉比的晾衣竿和杂乱的电线，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投下明暗交织的格子。
空气里浮动着油炸食物的香气、公共厕所隐约的味道，以及不知谁家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——
一种粗糙、喧闹却无比真实的生命力，与别墅区那种被精心过滤过的静谧奢华截然相反。
闻珏站在那扇漆皮斑驳的绿色铁门前，手指在粗糙的木纹上停顿了几秒，心跳莫名有些快。
他已经三年没见过爸妈他们了。
他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，熟悉的院撞入眼帘。
他少年时赌气种下的那棵枇杷核还是没有长出来，但是花盆还是被闻父放在最显眼、阳光最充足的地方。
老槐树下，养父老闻正佝偻着背，鼻梁上架着用胶布缠了腿的老花镜，就着光线仔细修葺一把旧藤椅的接口。
闻母背对着门，正踮脚往晾衣绳上搭床单。
脚边的红色塑料盆里，泡沫未消，泡着的几件衣服里，有一件灰蓝色的旧运动服——
闻珏认得，是他高中时常穿的，领口都磨毛了。
他明明已经三年都没回来过了。
“爸，妈。” 他喊了一声，声音因为紧绷而显得有些干涩。
院里的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老闻手里的细木条停在了半空，吴淑芬抓着床单的手也顿住了。
两人几乎是同时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迟缓，转过头来。
闻母最先看清是他，眼睛倏然睁大，手里的湿床单“啪”地一声掉回盆里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和旁边一片地面。
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，嘴唇动了动，没发出声音。
老闻则是猛地从那张马扎上站起来，动作太快，膝盖上的工具袋哗啦掉在地上，锤子、钉子散落开。
他鼻梁上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，透过镜片上方，他呆呆地看着门口的青年，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沟壑的脸上，震惊远远大过了惊喜。
这沉默的几秒钟长得令人心慌。
然后，闻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和力气，眼圈几乎是瞬间就红了。
她湿漉漉的手在身前洗得发白的围裙上胡乱擦着，脚步有些踉跄地快走过来，却在离闻珏一步远的地方猛地刹住，想伸手去拉他的胳膊，手指蜷缩了一下又缩回。
她只敢上下不住地打量他，目光最后死死盯在他行动间仍能看出的、不太自然的腿上。
“珏？哎哟！真是珏！”她的声音带着哽咽，语无伦次，“你……你这孩子……腿怎么了？啊？怎么受伤了？严不严重？快，快别站着，进屋坐！进屋坐着！”
她的关切是直接的、滚烫的，让她都忘记了局促，赶忙过去拉着闻珏。
老闻这时也回过神来，他弯腰匆匆捡起老花镜重新戴好，几步走过来，没话，先是皱着眉，目光把闻珏从头到脚扫了一遍，尤其在那条伤腿上停留了很久。
“伤筋动骨了？”他开口，嗓音有点哑，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心疼，随即又带上了一点习惯性的、属于长辈的责备，“怎么弄的？是不是又没好好照顾自己？在外头没人盯着，就胡来？”
这熟悉的、带着烟火气的责备与关怀，猝不及防地冲垮了闻珏在人前的平淡和散漫。
“没…没事…这可是我的勋章呢。”闻珏笑弯了眼，的虎牙也欢快极了。
他几乎是被“架”着坐到了客厅那张略显陈旧却擦拭得干干净净、铺着廉价但柔软勾花垫子的沙发上。
手里被吴淑芬硬塞过来一杯牛奶，甜甜的香气扑鼻而来——这是他时候偶尔生病才能享受到的“高级待遇”。
捧着温热的杯子，闻珏忽然觉得鼻尖一阵强烈的酸涩涌上来。
这里的一切都旧，都，家具款式过时，墙皮有些剥落，空间逼仄，却奇异地让他松弛了下来。
老闻拖了张凳子坐在他对面，吴淑芬挨着他坐在沙发扶手上，两饶目光依旧紧紧锁着他，仿佛一眨眼他又会消失。
还是老闻先打破了这带着泪意的沉默，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指，叹了口气，语气复杂：“你子……怎么一声不吭就跑这边来了？陆家人……”
他顿了顿，眉头皱得更深，声音压低了些，带着浓重的担忧和一丝过去阴影留下的忌惮，“……知道又得让你跪门口了。”
这句话像一根细针，轻轻刺破了此刻温情脉脉的泡沫。
闻珏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，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。
他抬起眼，目光扫过养父担忧的脸和养母瞬间又紧张起来的神情，然后，很缓慢、却异常清晰地摇了摇头。
“不会了。” 他停顿了一下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。
“再也不会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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