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15年盛夏的北京城,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叫着。北京大学讲堂内,一位身着半旧长衫的教授正襟危坐,面前摊开一部《文解字》。突然,他猛地拍案而起,声如洪钟:
“胡适之辈,简直是不学无术!连‘嫖’字从‘票’声都不晓得,还敢妄谈音韵学!”
满座学子面面相觑,既惊于先生突然发怒,又暗自窃喜——今又有黄季刚(黄侃字季刚)骂胡适之的好戏看了。
这便是民国学界无人不知、无人不晓的黄侃黄季刚。学问博大精深,脾气更是惊动地。
神童出世,早显锋芒
1886年春的成都,一位三岁幼童正咿呀学语。寻常孩子这个年纪还在玩泥巴,这黄侃却已能背诵唐诗宋词。其父黄云鹤,时任四川盐茶道,见儿子聪慧过人,特意亲自教导。
“父亲,‘地玄黄’作何解?”四岁的黄侃扯着父亲衣角问道。
黄云鹤俯身解释:“者,巅也,至高无上;地者,底也,至低无下...”
不待父亲完,黄侃眼睛一亮:“那‘宇宙’二字呢?‘宇’为四方上下,‘宙’为古往今来,可是如此?”
黄云鹤愕然,继而大喜过望,知此子非同寻常。
九岁那年,黄侃已遍读四书五经。某日家中宴客,一位举人自恃才高,席间夸夸其谈。黄侃忽然插话:“先生方才引《论语》有误,‘君子周而不比’非此意也。”
举人面红耳赤,恼羞成怒:“黄口儿,懂得什么!”
黄侃不慌不忙,将《论语》相关章节连同历代注疏娓娓道来,竟将那位举人驳得哑口无言。满座宾客皆惊,从此“神童”之名不胫而走。
东渡日本,师从大师
1905年,十九岁的黄侃东渡日本求学。在东京,他有幸拜入章太炎门下,这段师徒缘分堪称民国学界一段佳话。
章太炎何许人也?革命家、国学大师,学问深不可测,脾气比黄侃还要古怪三分。初见黄侃时,章太炎正埋首校勘《文解字》,头也不抬地问:“子,可曾读过《尔雅》?”
黄侃恭谨回答:“略知一二。”
“《释诂》第一篇作何解?”
黄侃不慌不忙,不仅解释了文意,还将历代注疏优缺点一一剖析,最后加上自己的见解。章太炎这才抬起头来,仔细打量这个年轻人:“有点意思。明日带《文》来见我。”
这一见,就是三年。黄侃住在章太炎家中,日夜苦读。师徒二人常常为某个字的训诂争得面红耳赤,拍桌子摔板凳是家常便饭。邻居起初以为师徒失和,后来才知这是他们独特的交流方式。
某日黄昏,二人为“王”字的古音争辩不休。章太炎坚持读“雨方潜,黄侃则认为当读“于况潜。从日落争到月上中,谁也服不了谁。最后章太炎忽然拍案大笑:“好子!敢与我争三日三夜,你出师了!”
次日,章太炎对友人言:“吾辈老矣,国学薪火,将来必是黄侃此子传常”
革命志士,险遭不测
黄侃在日本不仅钻研学问,更受章太炎革命思想影响,加入了同盟会。1908年,二十二岁的黄侃回国奔母丧,却暗中从事反清活动。
是年秋,黄侃在湖北老家的阁楼上奋笔疾书,撰写革命檄文。窗外清兵巡逻的脚步声隐约可闻,他却浑然不觉危险临近。
“季刚!快走!有叛徒告密,官兵马上就到!”革命同志破门而入,气喘吁吁地警告。
黄侃临危不乱,将文稿塞入灶膛焚毁,方才翻墙逃走。清兵扑了个空,恼羞成怒,将黄家洗劫一空。
逃亡路上,黄侃扮作郎中,昼伏夜出。某日傍晚,他正在破庙歇脚,忽闻门外马蹄声急。情急之下,他纵身跳入庙后枯井,屏息凝神。清兵入庙搜查无果,竟在井边解,尿水溅了黄侃一脸。这位有洁癖的大学者后来起此事还咬牙切齿:“奇耻大辱!若非为了革命大业,定要跳出去与他们拼了!”
经此一劫,黄侃的革命意志更加坚定。此后数年,他辗转各地,办报授课,宣传革命,成为清廷重点通缉的要犯。
北大教授,狂态毕露
辛亥革命成功后,黄侃应蔡元培之邀,出任北京大学教授。此时的北大名师云集,新旧思想碰撞,好不热闹。
黄侃在北大开了《文选》、《文心雕龙》等课程,每每开讲,教室里外挤得水泄不通。他讲课从不带讲义,引经据典如数家珍。讲到得意处,或击节称赞,或破口大骂,喜怒形于色。
某日讲《文》,谈到“哭”字构造:“犬吠声如‘汪汪’,而哭从犬,盖因哭声与犬吠相似...”话未完,自己先觉得这个解释滑稽,竟在讲台上捧腹大笑,直笑得前仰后合,眼泪都流了出来。满堂学生先是愕然,继而也跟着大笑,教室屋顶几乎要被笑声掀翻。
但黄侃最出名的,还是他与新派人物特别是胡适的恩怨。
胡适留美归来,提倡白话文,主张“打倒孔家店”。这在守旧的黄侃看来,简直是大逆不道。于是北大校园内,常常上演这样的场景:
胡适在台上讲“白话文的好处”,黄侃就在隔壁教室大声讲“白话文如何浅薄无知”;胡适“汉字应该拉丁化”,黄侃就骂“数典忘祖之辈该当何罪”。
某日北大教授聚会,胡适大谈白话文简洁高效:“如‘ telegram’一词,文言称‘电报’,需二字;白话只需‘电’一字,岂不简洁?”
满座寂然之际,黄侃缓缓起身:“适之先生高见。依此理,‘柳絮飞来片片红’可改为‘柳絮飞来红’,更简洁否?”
举座哄堂大笑。胡适面红耳赤,无言以对。
还有一次,黄侃上课中途忽然问学生:“你们知道胡适与他夫人结合的原因吗?”见学生茫然,他自问自答:“因为‘胡适’的‘胡’与‘夫人’的‘江’(胡适夫人江冬秀),合起来就是‘胡江’——糊涂东西也!”
这般毒舌,学生听得又惊又笑,消息传到胡适耳中,气得他三没睡好觉。
趣事一箩筐,妙人妙语
黄侃的狂,不仅表现在学术争论上,更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。
他嗜美食,尤好蟹。某年金秋,蟹肥时节,黄侃忽然想起南京的螃蟹更肥美,当即买票南下。抵达后连吃三大闸蟹,心满意足,又买票返回北京。友人笑他为口腹之欲奔波千里,他正色道:“人生贵在适意,区区车票何足道哉!”
他好酒,且酒量惊人。据在北大教授中,唯有黄侃能与鲁迅对饮而不倒。某次酒酣耳热,黄侃忽拍鲁迅肩膀:“豫才兄,我观当今文坛,唯你与我堪称人物!”鲁迅素知他狂,笑而不语。
黄侃上课更有许多怪癖:必用彩色粉笔,不同内容用不同颜色;讲到关键处必跺脚,一学期能跺坏三双布鞋;下雨必迟到,因为要等雨停——“圣人云:危墙不立,暴雨不斜。
最有趣的是他与麻将的故事。黄侃嗜麻将如命,但牌技极差,十打九输。某日输得精光,竟将章太炎手批的《文解字》抵押给牌友。章太炎得知后勃然大怒,亲自上门讨要。牌友见大师亲临,吓得立即归还。黄侃为此被师父罚抄《文》三遍。
师徒情深,传承有序
尽管黄侃狂放不羁,但对恩师章太炎却始终恭敬有加。
1920年冬,章太炎寓居上海,生活困顿。黄侃得知后,立即北上南下筹措资金,为老师解困。见到章太炎时,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:“学生来迟,让老师受苦了!”堂堂北大教授,竟在众人面前泣不成声。
章太炎扶起爱徒,亦是老泪纵横:“有徒如此,夫复何求!”
此后黄侃每月必从薪水中分出大半寄给章太炎,直至章太炎生活稳定。每逢假期,必亲往上海侍奉老师左右。章太炎晚年曾对友人:“我门下弟子无数,唯季刚得我真传。”
黄侃不仅对师父孝敬,对学生也极为负责。他门下弟子如范文澜、陆宗达等,后来都成为着名学者。他教导学生:“学问之道有五:一曰不欺人,二曰不知者不道,三曰不背所本,四曰为后世负责,五曰不窃。”
他上课从不点名,但学生无一敢缺席。因为他开场便:“我讲学,不愿受束缚。听者自来,不听自去。但若来了不听,或听而不思,便是自欺欺人,不如不来。”
不假年,绝笔成谶
1935年重阳节,黄侃与友惹高赋诗,畅饮尽欢。归家后忽觉不适,竟吐血不止。医生诊断为胃血管破裂,药石罔效。
弥留之际,黄侃将平生所着手稿一一检视,长叹一声:“道敢欺,斯文尽丧!老竟不给我五年时间!”原来他计划五十岁前专心读书,五十岁后方才着书立。谁知不假年,恰在五十生辰前病危。
10月8日,黄侃溘然长逝,终年四十九岁。留下大量批注古籍,却无一部个人专着。章太炎闻讯痛哭:“此丧我也!”撰挽联云:“辛勤独学鲜传薪,歼我良人,真为颜回兴一恸;断送此生唯有酒,焉知非福,还从北叟探重玄。”
黄侃死后,友人整理其遗物,发现他在临终前一,于日记中写下绝笔诗一首,其中两句尤为惊人: “惟此未亡身,累然守故墟。” 似是预知自己大限将至。
狂名之后,真学者
黄侃虽以狂名世,但绝非徒有虚名之辈。他的学问,同时代无人敢轻视。陈寅恪称他“读书之神速,识解之卓绝,洵足惊叹”;钱穆他“于经、史、子、集无不窥,而尤精于文字、声韵、训诂之学”。
他读《清史稿》,全书一百册,仅用一月便批阅完毕,朱笔批注密密麻麻;他校《文》,一个字往往考证数十种古籍;他教《文心雕龙》,不仅能倒背如流,更能指出历代注疏的得失。
黄侃曾言:“学术二字应解为:学——觉也,术——路也。学者,觉其所未知;术者,路其所必校”他认为做学问贵在求真,而非求名求利。这或许正是他宁愿批注古籍而不自着书的原因。
纵观黄侃一生,狂放不羁的表象下,是一颗对学问极致追求的赤子之心。他骂人,只因恨铁不成钢;他狂傲,实因见识远超同侪。民国学界若少了黄季刚,不知要失色多少。
如今北大校园内,仿佛还能听到那个穿长衫的教授在教室里拍案大叫: “谬哉!大谬哉!此处当是如此这般...”
声如洪钟,穿越时空,仍在提醒后人:学问之道,首在求真,纵千万人吾往矣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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