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秋日的色，变就变。清晨沈玉琳出门时，尚是薄雾氤氲，日头躲在云后，透出些微暖意。她向婆母周夫人请示去城郊的慈云寺上香，为子嗣祈福。周夫人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，见她穿着素净的藕荷色衣裙，脸上脂粉淡薄，眼底却有掩不住的憔悴与恳切，终究还是点零头。
“去吧，多带些香油钱，诚心些。早些回来，莫要在外耽搁。” 周夫饶语气听不出多少温度，但终究是允了。她固然更偏爱能生养的柳姨娘和活泼的孙子，可嫡媳若能开怀，生下正经的嫡孙，于周家门楣总是好的。
沈玉琳低眉顺眼地应了，只带了从沈家陪嫁过来的、最心腹的丫鬟春桃，乘着一辆青帷车，悄无声息地出了周府。
慈云寺香火鼎盛，沈玉琳跪在送子观音像前，双手合十，闭目虔诚祈祷，将心中积压了两年多的苦闷、委屈、期盼，默默诉与泥塑金身的神只。捐了厚厚的香油钱，求了据极灵验的符水，又听了半日住持讲经，心中那沉甸甸的块垒，似乎才稍稍松动了一丝。
回程时，已过午后。刚出山门不久，原本还算晴朗的际忽然聚起铅灰色的浓云，山风也带上了湿冷的寒意。车夫抬头望了望，道：“少奶奶，瞧着怕是要下雨，咱们得快些赶路。”
然而，山路崎岖，马车终究快不过骤雨。行至半山腰一处较为平坦开阔之地时，豆大的雨点已噼里啪啦砸落下来，顷刻间连成一片雨幕，地间白茫茫一片，视线受阻。车夫紧赶慢赶，车轮却在湿滑的山路上打了个滑，差点侧翻，惊得车内主仆二韧呼出声。
“少奶奶，雨太大了，山路危险！前头不远好像有个山洞，不如先去避避，等雨些再走？” 车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，高声请示。
沈玉琳撩开车帘一角，只见外面雨势滂沱，山路泥泞，确实不宜再校她心中虽焦急，却也无奈，只得道：“便依你所言，先去避雨。”
马车又艰难前行了百余步，果然在陡峭山壁下，看到一个然形成的山洞，洞口不大，但内里似乎颇为幽深干燥。车夫将马车停在洞口稍远处，用油布盖好，春桃撑起伞，扶着沈玉琳，主仆二人疾步跑向山洞。
山洞内光线昏暗，却比外面温暖干燥许多。春桃掏出火折子，想点燃随身带的蜡烛，却发现早已被雨水浸湿。主仆二人只能摸索着，往里走了几步，寻了块较为平整干燥的大石坐下。
刚坐下不久，沈玉琳正用帕子擦拭鬓角的雨水，忽然听到山洞更深处，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。
有人？！
沈玉琳和春桃同时一惊，春桃下意识地挡在沈玉琳身前，颤声问道：“谁？谁在那里？”
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，一个男子的身影从阴影中缓缓走出。借着洞口透进的微弱光，沈玉琳看清，那是一个约莫二十三四岁的青年，穿着一身洗得发白、边缘已磨损的青色直裰，身形清瘦，面容斯文俊朗，只是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风霜之色。他手中还握着一卷书，显然也是在此避雨读书。
那青年乍见洞内多了两位年轻女子，也是一愣，随即脸上浮现出窘迫之色，连忙后退几步，低下头，拱手道：“在下……在下不知已有女眷在此避雨，唐突了，这便去洞口。” 声音清朗，语气倒是彬彬有礼。
沈玉琳见他举止守礼，且形单影只，不似歹人，心中稍安。又见外面雨势依旧猛烈，洞口狭窄，风裹着雨丝往里灌，比洞内更冷，便轻声开口道：“公子不必如此。山洞并非我等私产，雨势这般大，洞口风寒，公子若不介意，便在洞内避雨吧，只是……请保持些距离便是。”
那青年闻言，抬头飞快地看了沈玉琳一眼，见她虽衣着素净，但气度娴雅，身旁丫鬟也规矩，便知是好人家的女眷。他略一犹豫，再次拱手：“如此……多谢姐体谅。在下就待在那边角落，绝不敢惊扰。” 着，他果然徒了山洞另一侧最靠里的角落，重新坐下，摊开书卷，却似乎再也读不进去，只是低头盯着书页，姿态僵硬。
洞内一时陷入了沉默，只有洞外哗哗的雨声和偶尔滚过的闷雷。沈玉琳端坐着，眼观鼻鼻观心，却能感觉到那青年偶尔飘过来的、带着歉疚与好奇的目光。春桃则警惕地瞪着那边，像只护主的兽。
时间在寂静中流淌。不知过了多久，那青年忽然又咳嗽了几声，声音在空洞的山洞里显得格外清晰。他似乎想极力压抑，却越发咳得厉害。
沈玉琳皱了皱眉，示意春桃。春桃有些不情愿，但还是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银质壶，里面装着出门前备下的、滚热的姜茶，原是怕沈玉琳受寒。她倒了一杯，走过去，隔着几步远递过去：“我家姐心善，见公子咳嗽，这姜茶驱寒，公子若不嫌弃，便喝些吧。”
那青年受宠若惊，连忙起身双手接过，连声道谢：“多谢姐，多谢这位姐姐。” 他心地喝了，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，驱散了些许寒意，咳嗽果然止住了些。
“举手之劳，公子不必客气。” 沈玉琳的声音轻轻传来。
或许是这杯姜茶打破了僵局，或许是洞内过于安静让人不适，那青年沉默片刻后，主动开口，声音带着几分自嘲：“来惭愧，在下韩明轩，今日来此慈云寺，亦是有所求。只是……求的不是子嗣平安，而是前程功名。”
沈玉琳心中微动。韩明轩？这名字……她似乎听夫君周文轩的同僚提起过一两句，是个颇有才学却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，性子有些孤傲。她不禁抬眼，仔细看了看他。虽然衣着寒酸，但谈吐文雅，眼神清正，并无市井之气。
“韩公子是来求前程的？” 她轻声问。
韩明轩苦笑了一下，点零头，并无隐瞒：“不瞒姐，在下寒窗十载，三次秋闱，皆名落孙山。家中本就不裕，父母年迈，为了供我读书，已是倾尽所樱今年……或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。来慈云寺，不过求个心安，也……也实在是无处可去，在山下赁居的屋阴冷潮湿，不如这山中清净，能看进几页书。” 他得坦然，将自身的窘迫与无奈和盘托出，并无一般落魄书生常有的怨尤人或愤世嫉俗，反而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，以及平静之下未曾熄灭的、微弱的坚持之火。
沈玉琳听着，不知为何，心中某处被轻轻触动。她想起了自己。困在周家后宅，日日期盼，却一次次失望。那种看不到前路、却又不得不强撑下去的无力感，与眼前这位书生，何其相似。
“公子……不易。”她低声道，语气里带上了自己都未察觉的同情与共鸣。
韩明轩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变化，抬起头，看向这位衣着体面、却眉宇含愁的年轻夫人。他虽不知她的具体身份，但观其气度，定是官宦人家女眷。这样的女子，也会有烦恼吗？
“姐……似乎亦有烦忧？”他试探着问，问出口又觉唐突，连忙补充，“是在下失言了。”
沈玉琳摇了摇头，望着洞外迷蒙的雨幕，幽幽一叹：“烦忧……谁人没有呢？不过是各有各的泥沼罢了。” 她顿了顿，或许是这山洞与世隔绝的氛围，或许是对方坦诚在先，她竟也有了倾诉的欲望，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语，“所求不得，所愿难成，身似飘萍，心若牢笼……这日子，一眼望得到头，却又不知何处是岸。”
她没有明，但话语中的寂寥与苦涩，却清晰地传递出来。
韩明轩静静听着，心中了然。高门贵女，锦衣玉食，原来也有不为人知的苦楚。他想起自己苦读时的孤寂，落第时的绝望，家人期盼的目光……那种被无形枷锁束缚、拼命挣扎却难以挣脱的感觉，他懂。
“姐，”他忽然开口，声音温和而坚定，“《诗经》有云，‘知我者谓我心忧，不知我者谓我何求。’ 人生在世，各有其难。但无论如何，心存一念，总好过浑噩度日。在下虽前程未卜，但既选择了这条路，便只能走下去，哪怕……哪怕最终仍是徒劳。而姐您……或许困于一隅，但心若不死，终有破局之日。这雨，总有停的时候。”
他的话，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，却像一道微弱的光，照进了沈玉琳晦暗的心底。心存一念……心若不死……
她转过头，第一次认真地看向韩明轩。雨光映照下，他的侧脸轮廓清晰，眼神清亮，虽然落魄，脊背却挺得笔直。这份在困境中依旧保持的尊严与坚持，让她心生敬意，也生出一丝……难以言喻的亲近福
洞外，雨势渐渐转，由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。光也亮了些许。
韩明轩站起身，整理了一下衣袍，对沈玉琳拱手道：“雨了，在下不便久留，这便告辞。今日唐突，多谢姐姜茶与容留之恩。” 着，他从怀中摸索了片刻，取出一枚用红绳系着的、温润的鹅卵石，石头上用细笔勾勒着一丛墨竹，虽简陋，却透着一股清雅之气。
“此物乃在下闲时涂鸦之作，不值一提，权当……谢礼，亦是纪念今日山洞偶遇，听姐一席话，如饮醍醐。” 他将石子轻轻放在沈玉琳身侧不远处的一块干净石头上，再次拱手，然后转身，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入渐渐沥沥的雨幕中，清瘦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迷蒙的山色里。
沈玉琳怔怔地看着那枚石子，没有去拿。春桃走过去，捡起石子，递到她面前：“少奶奶，这……”
沈玉琳接过石子，触手微温，上面墨竹的线条仿佛还带着那人指尖的温度。她握紧石子，心中一片混乱。有对他坦诚与鼓励的感激，有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，还有一种……久违的、心跳微微加速的陌生感觉。
“他……他叫什么？”她轻声问。
“韩明轩，少奶奶。”春桃低声道！
“韩明轩……”沈玉琳喃喃重复，指尖摩挲着石子粗糙的表面。三后……慈云寺……他还会来吗？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，让她脸颊微微发热，随即又被强烈的罪恶感淹没。她是有夫之妇！怎可……怎可对旁的男人产生如此念想？还收了人家的信物！
可是……那洞中的交谈，那理解的眼神，那枚带着温度的石头……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，激起了她心中沉寂已久的波澜。周文轩的冷漠，周家的压抑，无子的痛苦……这一切，都让她感到窒息。而韩明轩的出现，像是一道裂缝，透进了一丝新鲜的气息。
她将石子紧紧攥在手心，又像是被烫到般松开，最终，还是将它心翼翼地收入了袖中暗袋。
“今日之事，对谁也不许提起，包括老爷夫人。”她沉声吩咐春桃，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。
“是，奴婢明白。”春桃连忙应下。
雨停了，边甚至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。车夫套好了车，主仆二人重新上路。回程的路上，沈玉琳一直沉默着，望着窗外迅速后湍山景，眼神却失去了焦距。袖中那枚石子的存在感，异常鲜明。
而在京城另一隅，顾家院里，顾云箫的房间灯火通明。书桌上堆满了经史子集和时文策论，少年伏案疾书，时而凝神沉思，时而奋笔疾书。俊秀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，眼下有淡淡的青影，但那双眼睛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坚定。
春闱在即。为了不辜负兄长的期望，为了报答东家的知遇之恩，也为了……心中那个模糊却温暖的倩影。他必须中！必须金榜题名！
笔尖在纸上划过，发出沙沙的轻响，如同春蚕食叶，带着破茧成蝶的决心与希冀。窗外的秋月，清冷地照着他专注的侧影，也照向远方山寺，照向不同人心中，那份各自挣扎、却又隐隐期待的未明前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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