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初透，秋霜未曦。楚晏换了一身墨青色箭袖常服，腰悬长剑，未带过多随从，只命周诠点了四名最精锐的护卫，皆是昨夜参与擒拿“夜鸮”的好手，一行人骑马径直往“积善堂”而去。
我虽留在府中，心却早已跟着飞了出去。吩咐春棠带着丫鬟婆子们将澄心院里外再细细检查一遍，尤其注意有无异常气味或虫蚁踪迹，自己则坐镇书房，手里握着那只黑木银羽的“谛听”，以备万一。
“积善堂”尚未开门营业，铺板紧闭。楚晏示意护卫散开隐在街角，自己上前叩响门环。三急两缓，是昨日与裴衍约定好的暗号。
不多时，侧边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，董掌柜那张敦厚的脸露了出来，见到楚晏，眼中诧异之色一闪而过，随即堆起恭敬笑容：“原来是楚……楚爷大驾光临，快请进。东家正在后院静候。”他显然已得了吩咐，改了称呼。
楚晏微微颔首，带着周诠坦然步入。两名护卫随行入门，另两名则留在门外，与隐在暗处的同伴互为犄角。
穿过前堂，再次踏入那清幽的后院。晨光中的院落更显整洁，菊花沾露，修竹凝翠，与昨夜安王府中的刀光剑影、血腥肃杀仿佛是两个世界。静室门窗敞开，莫云铮已起身，换了身月白云纹直裰，外罩墨灰氅衣，正站在廊下负手赏菊，面色依旧有些苍白，但精神似乎好了许多。听到脚步声，他转过身来，看到楚晏，脸上并无意外，反而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，拱手道：“楚世子大驾光临，寒舍蓬荜生辉。未能远迎，还望恕罪。”
“云掌柜客气。”楚晏步履从容，走到近前，目光平静地落在莫云铮脸上，“不请自来，打扰云掌柜静养了。”
“岂敢，世子里面请。”莫云铮侧身相让，目光在楚晏腰间佩剑和周诠等人身上扫过，笑意不减。
两人入静室分宾主落座，董掌柜奉上清茶后便退下，周诠按刀立于楚晏身后，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室内每一处角落。
室内一时寂静，只有茶香袅袅。莫云铮端起茶盏，轻轻吹拂，率先开口：“世子星夜兼程自南疆而返，又于凌晨造访，可是为了昨夜府中些许‘热闹’？”
开门见山，毫不迂回。楚晏也不意外，抿了口茶，放下茶盏，抬眸直视莫云铮：“看来云掌柜消息灵通。不错，昨夜确有几只不开眼的‘夜鸮’，想飞入我安王府的后院，叨扰家眷。所幸府中护卫得力，已将这两只‘鸮’请下来，好好‘招待’了一番。”
莫云铮眉梢微挑：“哦？不知世子从那两只‘夜鸮’口中，听到了什么有趣的鸣叫？”
“鸣叫声虽不甚悦耳，倒也透露了些许实情。”楚晏语气转冷，“比如，他们来自南疆‘幽林盟’，奉所谓‘尊主’之命，潜入京城搜寻身怀‘圣火莲印’的孩童。又比如，约半月前，曾有一神秘中原人，以特殊药材香气为号，在京城与他们接触，提供了更精确的指向。”
他每一句，莫云铮脸上的笑容便淡一分，待听到“药材香气”四字时，那笑容已彻底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，眼底却似有暗流涌动。
“世子怀疑是在下？”莫云铮放下茶盏，声音依旧平稳。
“云掌柜以为呢？”楚晏不答反问，目光如炬，“先是赠我夫人石片，示警‘山魈’；转而又将‘山魈’目光引向安王府。云掌柜这左右逢源、驱虎吞狼之计，倒是用得娴熟。只是不知，云掌柜想要的，究竟是虎亡，还是狼死？亦或是……想看我安王府与‘幽林盟’两败俱伤，你好坐收渔翁之利，甚至趁机达成些不可告人之目的？”
静室内空气骤然紧绷。周诠的手已按上刀柄。门外隐约传来董掌柜不安的踱步声。
莫云铮静默片刻，忽然轻笑一声，那笑声里却无多少暖意：“楚世子快人快语，在下也不必再兜圈子。不错，与‘夜鸮’接触、透露些许风声的，确是在下的人。石片是真，警告也是真。引他们注意安王府，亦是不假。”
他坦然承认，倒让楚晏眼神更冷几分：“理由？”
“理由有三。”莫云铮伸出三根手指，“其一，试探。在下需要知道，安王府究竟有无能力应对‘幽林盟’的威胁，又是否值得合作。若连两只‘夜鸮’都应付不了，那后续之事，不提也罢。其二，逼迫。世子行事向来缜密持重，若非被逼到眼前，未必会下决心与‘幽林盟’这等阴诡组织彻底对立。在下需要世子的力量，共同对付‘幽林盟’。其三，”他顿了一顿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，“自保与复仇。‘幽林盟’与在下，有旧怨。他们的‘尊主’，也是在下的……仇人。我一人之力，难以撼动其根基，需借势。”
“旧怨？仇人？”楚晏捕捉到关键，“云掌柜与‘幽林盟’究竟有何渊源？你口中的‘尊主’，又是何人？”
莫云铮没有立刻回答，而是起身，走到多宝阁前，转动上面一个不起眼的青瓷花瓶。只听机括轻响，靠墙的一排书架缓缓向一侧滑开，露出一条向下的狭窄石阶，里面隐隐有灯光透出。
“世子若有胆，可随在下到下面一叙。有些事，有些物，在上面不清，也看不真。”莫云铮回头，看向楚晏，眼神坦荡中带着一丝挑战。
周诠立刻上前一步，低声道：“世子，心有诈。”
楚晏凝视那幽深的入口片刻，起身：“带路。”
“世子！”周诠急道。
“无妨。”楚晏摆手，“云掌柜若想对我不利，不必如此大费周章。”他看向莫云铮，“况且，我也很想知道，云掌柜这‘积善堂’地下，究竟藏着多少秘密。”
莫云铮笑了笑，率先步入石阶。楚晏示意周诠留在上面警戒，自己紧随其后。石阶不长，下去是一间不大的石室，四壁都是青石垒砌，点着数盏长明油灯，空气中有陈年的药材味和淡淡的尘土气息。室内陈设简单，只有一桌、一椅、一柜，以及靠墙摆放的几个大木箱。
莫云铮走到木箱前，打开其中一个，里面并非金银财宝，而是一卷卷陈旧发黄的皮卷、竹简，以及一些奇形怪状的矿石、干枯的植物标本。他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皮卷，放在桌上，缓缓展开。
皮卷颇大，上面用暗红色的颜料绘制着复杂的图案和难以辨认的文字。楚晏凝目看去，心中一震。图案的中心，是一片翡翠色的湖泊，湖畔有祭坛，湖心有岛。这赫然是“翡翠梦境”湖的示意图！而与周诠带回的石片上相似的火焰莲花印记，在图案的不同位置多次出现。更引人注目的是，图案边缘，描绘着一些身着古怪服饰、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的人群，而主持仪式者，手中所持的权杖顶端，镶嵌的宝石形状，竟与霁儿耳后的朱砂印记轮廓惊人相似！
“这是……”楚晏瞳孔微缩。
“这是我从‘幽林盟’一处已被废弃的古老祭坛中，九死一生带出来的。”莫云铮声音低沉，带着回忆的痛楚，“‘幽林盟’信奉的所谓‘山鬼’，实则是一个传承极其久远、信奉邪异自然力量的教派残余。他们相信，身怀‘圣火莲印’者，是开启‘翡翠梦境’湖底‘神藏’的钥匙，也是承接‘山鬼之力’的最佳容器。数百年来，他们一直在南疆暗中寻找这样的‘钥匙’。”
他指向图案中主持仪式者：“他们的每一代‘尊主’，都会通过残酷的秘法选拔传承，获得部分操控毒虫瘴气、影响人心神的力量。而这一代的‘尊主’……”莫云铮的手微微颤抖，眼中迸发出深刻的恨意，“为了获得更完整的力量，不惜以血亲为祭！我的母亲……便是被他选中的祭品之一！只因她家族血脉中，隐约带有极淡的、与‘圣火莲印’同源的古老印记！”
楚晏心中剧震，没想到莫云铮与“幽林盟”之间，竟有如此血海深仇！
“母亲惨死，我侥幸逃脱，流落中原，改头换面，积累力量，只为有朝一日能摧毁‘幽林盟’，手刃仇人。”莫云铮深吸一口气，平复情绪，“这些年，我暗中调查，发现‘圣火莲印’并非唯一，历史上曾零星出现，皆引动风波。而最近一次明确的感应与指向，便落在京城，且与安王府有关。我起初不知具体是谁，直到世子妃生产时的异象传闻，以及你们后来暗中查访前朝旧事、南疆秘辛的举动，让我将目标锁定在贵府世子身上。”
他看向楚晏，目光灼灼：“我将石片与部分信息交给世子妃，示警‘山魈’，又将‘山魈’引来，固然有利用王府力量之意，但也是实情相告，并将选择权交给了你们。昨夜王府能擒下‘夜鸮’，证明世子有能力应对。那么，现在我们是否有合作的基础？”
楚晏沉默着，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。莫云铮的仇恨不似作伪，这皮卷的古老与真实也难以伪造。他的动机虽然夹杂私心，但目标与安王府确有部分重合——都要对付“幽林盟”，都要保护霁儿（或阻止霁儿被利用）。
“合作可以。”楚晏终于开口，声音沉稳，“但前提是，你必须毫无保留。‘幽林盟’在京城的全部据点、人员名单、下一步计划。‘翡翠梦境’湖底所谓‘神藏’究竟是什么？开启它除了‘圣火莲印’，还需要什么？你母亲家族的血脉印记，与霁儿的印记，有何具体关联？还有，”他紧紧盯着莫云铮，“你真正的身份，究竟是谁？莫云铮，恐怕不是你的本名吧？”
面对楚晏一连串尖锐的问题，莫云铮沉默了片刻，忽然笑了笑，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与释然：“世子果然敏锐。不错，莫云铮确是化名。在下本姓……段，名峋。家母出自南疆已没落的古老巫祝世家——‘爔（xi）’族。此族传曾有先祖侍奉过真正的‘山神’，血脉中偶有异象，也因此被‘幽林盟’觊觎。”
段峋？楚晏在脑中快速搜寻，并未想起京中或南疆有哪个显赫段氏。但这姓氏本身，或许也是假的，或属于更久远的时代。
莫云铮——段峋继续道：“‘幽林盟’在京城的据点，除了永平坊院和南城码头货仓，应该还有第三处，但我的人尚未完全查实，疑似与城内某家香料行有关。人员名单我稍后可以整理一份。他们下一步，定会不惜代价确认‘圣火莲印’是否在贵府，并设法夺取。至于‘神藏’……”他摇头，“皮卷记载模糊，只提及湖底沉睡着‘山神遗泽’，得之可获无穷力量与长生之秘，但需‘圣火莲印’为引，并以特定星辰象之时，配合古老仪式方能开启。具体仪式步骤，恐怕只赢尊主’和盟中几个最古老的长老知晓。家母血脉中的印记非常微弱，仅能在特定情况下有些微感应，与贵府世子身上清晰完整的‘圣火莲印’不可同日而语，但根源或许同出一脉。”
信息量巨大，真伪仍需验证。但至少，方向更清晰了。
楚晏沉吟道：“‘幽林盟’在京势力，必须连根拔起。永平坊和码头据点，我已派人去清理。香料行的线索，需立刻查明。至于南疆根本，”他眼神锐利，“段公子既然与其有血仇，又经营多年，想必已有一些布置？”
段峋（莫云铮）点头：“我在南疆安插了一些钉子，也掌握部分‘幽林盟’非核心成员的把柄。若世子愿联手，我可提供情报，并配合世子留在南疆的人手，搅乱其后方，至少让他们短时间内无力大举北上。但要想彻底铲除，尤其是对付那个深不可测的‘尊主’，必须找到其致命弱点，或……设法进入‘翡翠梦境’湖心，釜底抽薪。而这，离不开贵府世子身上的印记。”
话题又绕回霁儿。楚晏脸色沉凝：“霁儿绝不可能作为你们开启所谓‘神藏’的钥匙或祭品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段峋正色道，“我的目的也非开启‘神藏’，而是彻底毁掉它，断绝‘幽林盟’的念想，为母报仇。或许，我们可以设法，在不伤害世子的前提下，利用印记做些文章，引蛇出洞，或找到摧毁湖心秘密的方法。”
石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，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。两个各有算计、亦各有软肋的男人，在这隐秘的地下空间，基于共同的敌人和暂时的利益，初步达成了脆弱的同盟。
“具体如何行事，需从长计议。”楚晏最终道，“当务之急，是肃清京城威胁，确保我儿安全。段公子既已知晓我王府实力，便该拿出合作的诚意。香料行线索、南疆内应名单、以及你所知的关于印记与湖心秘密的所有资料，三日内，我要看到。”
段峋拱手：“可。三日后，还是此时簇，在下恭候世子，奉上所樱”
“好。”楚晏不再多言，转身走向石阶。临上去前，他回头看了一眼桌上那卷古老的皮卷，沉声道：“此物，也需抄录一份给我。”
段峋微微颔首：“理应如此。”
回到地面，阳光已然大盛。楚晏与段峋在静室又简单交谈几句，定下联络方式与应急暗号，便带着周诠告辞离开。
走出“积善堂”，秋阳刺目。楚晏眯了眯眼，翻身上马。
“世子，此人可信吗？”周诠低声问。
“半真半假，各取所需。”楚晏一抖缰绳，“但至少，我们知道了对手更多的底细，也多了一把或许能尚的刀。回府，等永平坊和码头的消息。另外，派人盯紧京城所有规模较大的香料行，尤其是近半年有新东家或货源异常的。”
马蹄嘚嘚，踏碎一地晨霜。楚晏抬头望了望湛蓝的空，眼神深邃。
霁儿的秘密，南疆的迷雾，前朝的阴影，此刻如同纠缠在一起的乱麻，而段峋（莫云铮）提供的线索，或许就是找到线头的那一点光亮。只是，这光亮之后，是出路，还是更深的陷阱？
安王府，注定无法再置身事外。这场席卷了家族恩怨、古老秘辛与诡异力量的暗战，已悄然升级。而他和琉璃，必须为孩子们，杀出一条生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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