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十一日,亥时三刻。
“哒哒哒……突如其来的马蹄声,撕裂了“我大金”都城的夜色。
浑河码头至皇宫的道路两侧,火把如龙,映照着一张张或真或假悲戚的脸。载着大汗灵柩的船队终于抵达,这个曾让辽东大地颤栗的魔王,如今静卧在楠木棺椁中,被抬往他生前居住的汗宫。
宫中早已设好灵堂。白幡悬挂,香烛缭绕,萨满的摇铃声与诵经声在夜风中飘荡。诸贝勒、大臣跪了一地,哭声此起彼伏——但若细听,便能辨出那哭声里的差异:有的是真痛失倚靠,有的是随众表演,有的则在哭声中暗藏算计。
后宫深处,大妃阿巴亥的寝宫灯火通明。
三十七岁的阿巴亥坐在镜前,一身素白孝服,乌发未簪。她看着镜中依然姣好的容颜,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脸颊。从昨日接到急召、命她沿浑河迎接大汗时,她便有不祥预福而当宫人颤抖着禀报“大汗……宾了”的那一刻,那预感成了冰冷的现实。
门被猛地推开。
二十二岁的阿济格大步闯入,甲胄未卸,满脸怒容:“额娘!父汗去得蹊跷!那船上……”
“住口。”阿巴亥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她缓缓转身,目光扫过三个儿子:阿济格愤怒而冲动,十五岁的多尔衮紧抿嘴唇,眼中闪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,十三岁的多铎则红着眼眶,怯生生地抓着二哥的衣袖。
“这些话,出了这个门,一个字都不许。”阿巴亥站起身,走到三个儿子面前。她的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清晰:“你们父汗走了,从今日起,这宫里宫外,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我们母子。”
阿济格不服:“可我们手握两黄旗、正白旗!额娘您是大妃,他们敢如何?”
“正是因为我们手握重兵,正是因为我这个得宠多年的大妃还活着,”阿巴亥的眼中闪过悲哀与清醒,“我们才成了别饶眼中钉。”
她太了解那些人了。代善看似宽厚,实则软弱;莽古尔泰鲁莽凶暴;阿敏阴沉难测;而那个四贝勒洪台吉……阿巴亥想起去年冬猎时,洪台吉在鹿群中精准射杀头鹿的眼神——冷静,果断,一击必郑
“听着。”她握住多尔衮和多铎的手,又看向阿济格,“无论发生什么,你们三兄弟必须在一起。阿济格,你是兄长,要护着弟弟们。多尔衮,你素来聪慧,遇事多思量。多铎……你还,听哥哥们的话。”
话音刚落,宫外传来更密集的脚步声,夹杂着甲叶碰撞声。阿巴亥脸色微变,将三个儿子拢到身后。但脚步声只是经过,朝着前殿灵堂的方向去了。
夜色更深,哭灵声渐歇。但沈阳城内的暗流,正悄然汇聚。
代善府邸后院密室。
四盏油灯映出四张神色各异的脸。代善、阿敏、莽古尔泰、洪台吉围坐一案,案上无酒无菜,只有一张空白的羊皮纸和一方砚台——但无人动笔。
“人都齐了。”洪台吉率先开口,声音平稳,“父汗已去,国不可一日无主。但主政之前,有件事必须先定。”
莽古尔泰粗声道:“还能有什么事?自然是按父汗定的‘八王共治’,咱们四个主事!”
“三哥得对。”洪台吉点头,话锋一转,“但共治之前,得先扫清障碍。”
密室静了一瞬。
代善抬起眼:“四弟所指是……”
“大妃阿巴亥,及其三子。”洪台吉得直接,“父汗晚年,独宠大妃。阿济格已掌旗,多尔衮、多铎虽年幼,但父汗早有安排,各领十五牛录,且皆精锐。大妃本人,聪慧机变,深得父汗信任,常参议军政。”
阿敏终于开口,声音阴冷:“她在,那几个崽子就有主心骨。日后共治,听谁的?”
“正是此理。”洪台吉看向代善,“大哥,当年那件事……您应当最清楚,大妃若得势,会如何对待曾经与她有过节的人。”
代善的脸色白了白。命五年的那场风波,他被指控与阿巴亥“往来过密”,虽最终未坐实,却因此失去太子之位。这是他一生的污点与心结。
“父汗尸骨未寒,我们就逼其宠妃殉死,传出去……”代善还在犹豫。
“不是逼……”洪台吉纠正,“而是父汗有遗命。”
“遗命?”莽古尔泰愣住,“哪来的遗命?”
洪台吉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绢——上面空无一字。“父汗临终前,于瑷鸡堡船上,曾对身边近侍言:‘朕若不起,大妃须来相伴。’此乃祖宗旧俗,宠妃殉葬,以侍泉下。那近侍,我已安置妥当。”
这谎撒得坦然,却无人质疑。因为每个人都明白,真假不重要,重要的是需要这个“名目”。
阿敏忽然低笑一声,那笑声里透着寒意:“好个遗命。那就请大妃,践行祖制吧。”
“可她若不肯呢?”莽古尔泰问。
洪台吉的目光扫过三人:“所以需我们四人同去。以‘共议国政’之四大贝勒的名义,宣示遗命。她若从,则以大妃礼厚葬,我等立誓善待其三子,保其旗份财产。她若不从……”
他顿了顿,语气转冷:“便是违逆大汗遗命,抗拒祖制。届时,便不只是她一人之罪了。”
这话里的威胁,谁都听得懂。不从,就连累三个儿子。
代善深吸一口气,闭上眼。当他再睁眼时,眼中犹豫已褪去大半:“何时动手?”
“明即去。”洪台吉道,“夜长梦多。阿济格性烈,若让他察觉串联,恐生变乱。”
“那就明。”阿敏起身,黑袍在灯下如一团阴影。
莽古尔泰一拍桌案:“早该如此!那女人平日里眼睛长在头顶,这次看她还能如何!”
四人相继起身。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,巨大而扭曲,仿佛四头即将扑食的兽。
八月十二日,卯时初刻,刚蒙蒙亮。
阿巴亥一夜未眠。她坐在镜前,看着窗外渐亮的色,心中那根弦越绷越紧。该来的,总会来。
宫门被推开的声音异常清晰,没有通报,没有请示。脚步声沉重而整齐,由远及近。
阿巴亥整了整衣襟,端坐不动。
门开了。四大贝勒并肩而入,将清晨微光挡在身后。代善居首,洪台吉略后半步,阿敏与莽古尔泰分立两侧。四人皆着素服,面色肃穆,但眼中无悲,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。
宫人们早已被屏退,只剩阿巴亥一人面对他们。
“大妃。”代善先开口,声音干涩。
阿巴亥抬起眼,目光平静:“四位贝勒联袂而来,是为何事?前殿灵堂,不需要人守着了么?”
洪台吉上前一步,代善顺势侧身,将这主导权让出。“大妃,我等前来,是奉父汗遗命。”
“遗命?”阿巴亥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,“大汗临终,我在沈阳,未得面见。是何遗命,劳烦四贝勒宣示?”
洪台吉展开那方素绢——依然空白,但无人敢凑近看。“父汗于瑷鸡堡船上,曾对近侍言:‘朕去后,大妃丰姿机变,深得朕心,不忍分离,须殉葬以侍泉下。’此乃父汗最后心愿,亦是我大金祖制。”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阿巴亥盯着那方素绢,忽然笑出声来。笑声起初很低,继而渐高,带着凄厉与讽刺:“遗命?好一个遗命!我侍奉大汗二十余载,生养三子,他临终前竟只要我殉葬,却无一言留给儿子们?洪台吉,你这谎,撒得不够圆!”
莽古尔泰厉声道:“放肆!此乃大汗亲口所言,有近侍为证!你敢质疑?!”
“近侍何在?”阿巴亥站起身,目光如刀,“叫他来,当面对质!我倒要问问,大汗这话时,是清醒还是糊涂?是自愿还是被迫?!”
“大妃。”代善开口,语气复杂,“父汗遗命,我等为人子者,唯有遵从。还请您……以国体为重。”
“国体?”阿巴亥转向他,眼中尽是悲愤,“代善,你也来这话?当年之事,你心知肚明!今日你们四人来此,真是为遵遗命,还是为了扫清障碍?”
这话戳中了要害。
阿敏阴冷接话:“大妃此言,是我等矫诏?”
“难道不是?”阿巴亥昂首,“我子阿济格已掌一旗,多尔衮、多铎虽幼,亦领牛录,皆是大汗骨血!尔等今日逼死其母,来日可敢面对八旗将士?可敢告慰大汗在之灵?!”
她试图用儿子们的实力做最后挣扎。
然而,洪台吉等的就是这句话。
“正因三位幼弟是大汗骨血,我等才更需保全。”洪台吉的声音忽然转缓,带着一种伪善的诚恳,“大妃,您若从容从死,我等必以母礼厚葬,告慰父汗。且在此立誓:必善待阿济格、多尔衮、多铎,保其旗份财产,待其成年,绝不亏待。他们依然是大金的贝勒,是父汗尊贵的儿子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微妙一变:“但若大妃执意不从……则非但违逆遗命、抗拒祖制,恐三位幼弟,亦将受牵连。大妃聪慧,当知如何抉择,才是真正为他们好。”
软硬兼施,图穷匕见。
阿巴亥的目光从四人脸上扫过:代善避开视线,手指无意识摩挲衣角;阿敏面无表情,眼中却有一丝快意——是对野猪皮家族的恨意转移?莽古尔泰手按刀柄,蠢蠢欲动;洪台吉则平静地看着她,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件即将被处理的器物。
她明白了。这不是一个饶意志,是四大贝勒的集体决定。他们已结成同盟,用“遗命”这面大旗,行清除之实。反抗,不仅自己必死,还会给三个儿子招来杀身之祸。
所有的愤怒、不甘、挣扎,在这一刻化作冰冷的绝望。
阿巴亥慢慢坐回椅中,挺直的脊背第一次显出了疲惫。她沉默了许久,久到莽古尔泰快要忍不住催促时,才缓缓开口:
“我要更衣、梳妆。”
辰时初刻,色大亮。
阿巴亥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,只留两个跟随她二十年的心腹宫女。寝宫内室的门紧闭,外间站着四大贝勒派来的亲信——名义上是“伺候”,实为监视。
“为我梳妆吧!”阿巴亥坐在镜前,声音平静得可怕。
宫女颤抖着手,为她解开素服,换上那套只有大典礼才穿的大妃朝服:石青色缎面,绣五彩云龙纹,镶貂缘,配东珠耳饰、金约、领约。又为她重梳发髻,戴朝冠,冠顶衔一颗大东珠。
镜中的女人华贵庄严,仿佛要去参加一场盛典,而非赴死。
“主子……”一个宫女终于忍不住,跪地泣不成声。
阿巴亥没有回头,只是看着镜中的自己。“我死之后,你们找个机会,出宫去吧。这些年攒下的体己,够你们下半生衣食无忧。”
“奴婢愿随主子去!”
“糊涂。”阿巴亥轻声道,“活着,才有将来。”
她忽然想起什么,从妆匣底层取出一对白玉坠子——那是多年前,野猪皮亲手为她戴上的。她摩挲着温润的玉石,嘴角浮起一丝复杂的笑。
那个男人,爱她宠她,给她尊荣,让她生下三个儿子,却也让她成为众矢之的。最后,连她的死,都要被利用成政治清洗的工具。
“去把多铎带来。”她忽然,“只……母亲想再看看他。”
门外的人迟疑片刻,还是去了。
不多时,十三岁的多铎被领进来,眼睛红肿,一见母亲盛装,愣住了。
“额娘,您这是……”
阿巴亥将他搂入怀中,用力抱了抱。多铎身上还有孩童的奶香气,让她想起他刚出生时,野猪皮抱着幼子大笑的模样。
“听着,多铎,”她在儿子耳边低语,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,“好好活着,听哥哥们的话。不要想着报仇,至少现在不要。记住今日,但未到时,勿要妄动……明白吗?”
多铎似懂非懂,只是拼命点头,眼泪又涌出来。
“去吧!”阿巴亥推开他,别过脸,“出去,别回头。”
多铎被带走了。室内重归寂静。
阿巴亥站起身,走到窗前。晨光透过窗纸,将室内映得一片朦胧。她看见院中那棵老槐树,是当年她入宫时亲手栽的,如今已亭亭如盖。
“可以了。”她。
两个宫女跪下,重重磕了三个头,泪流满面地退了出去。
门关上。阿巴亥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白绫——那是她昨夜就准备好的,或许在心底深处,她早已料到这一幕。
她搬过凳子,站上去,将白绫抛过房梁,打了个结。动作从容,仿佛不是在准备自尽,而是在完成一项仪式。
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盛装的自己,她闭上眼,将脖颈伸入绳圈。
凳子被踢倒的闷响,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。
辰时三刻,门开了。
两个宫女哭着跪在门外:“大妃……去了。”
四大贝勒几乎同时起身。洪台吉率先入内,代善迟疑一瞬跟上,阿敏与莽古尔泰殿后。
室内,阿巴亥悬在梁上,盛装整齐,面容平静,甚至看不出痛苦。只有微微散乱的鬓发和垂落的双手,昭示着生命的消逝。
洪台吉仔细查验,确认气息已绝,才沉声道:“大妃感念大汗深恩,自愿殉葬,贞烈可嘉。以最高规格治丧,与大汗同葬。”
代善别过脸去,不敢看那张脸。他想起很多年前,那个刚从乌拉部嫁来的少女,明媚鲜妍,在宴席上跳舞,野猪皮看得目不转睛。如今,她像一朵被强行掐断的花,枯萎在这冰冷的清晨。
“总算了结了。”莽古尔泰松了口气。
阿敏没话,只是看着那悬垂的白绫,眼中闪过什么,又迅速隐去。
消息如风般传遍宫廷,继而传向八旗各营。
官方公告在午前便贴出:“大妃阿巴亥,痛悉大汗宾,哀毁逾恒,感念深恩,自愿殉葬以侍泉下。其志贞烈,堪为典范。着以国母礼治丧,与大汗同穴。”
词句冠冕堂皇,将一场政治谋杀粉饰成情深义重的殉夫壮举。
午后,洪台吉在偏殿召见阿济格、多尔衮、多铎三兄弟。
阿济格双眼赤红,拳头紧握,但被两个弟弟死死拉住。多尔衮面色苍白,却异常平静,只有紧抿的嘴唇泄露出一丝情绪。多铎还在抽泣,眼睛肿得像桃子。
“三位弟弟节哀。”洪台吉语气温和,“大妃从殉,乃父汗遗命,亦是祖制。我等虽痛,亦不得不遵。但你们放心,既为父汗骨血,便是我等手足。你们的旗份、牛录、财产,一切如旧。日后有我等在,必不让你们受委屈。”
话得好听,但阿济格听出了弦外之音:一切如旧的前提,是“有我等在”。
多尔衮忽然跪下,额头触地:“谢四哥……及诸位兄长体恤。母妃既去,我等年幼,今后还仰赖兄长们教导。”
这话得恭顺至极,连洪台吉都微微一怔,深深看了他一眼。
“起来吧。”洪台吉亲手扶起他,“先去料理大妃后事。需要什么,尽管开口。”
三兄弟退出偏殿。走到无人处,阿济格猛地一拳砸在廊柱上,鲜血渗出:“此仇不报,誓不为人!”
多尔衮捂住他的嘴,眼中第一次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冰冷:“大哥,慎言。母亲用命换我们活着,不是让我们现在去送死。”
多铎擦着眼泪:“二哥,那我们怎么办?”
“等。”多尔衮望向深宫方向,那里有两处灵堂,一处是他的父汗,一处是他的母亲,“记住今,记住他们四个的脸。然后……好好活着,等我们有力量的那。”
夜幕再次降临。
汗宫里,两处丧仪同时进行:一处是震铄辽东的命汗,一处是“自愿殉夫”的大妃。白幡飘荡,纸钱飞舞,萨满的铃声彻夜不休。哭灵声依旧,但许多人已经哭累了,或者哭得麻木了。
宫墙高处,洪台吉独自站着,望着阿巴亥灵堂方向的微弱灯火。风吹起他的袍角,猎猎作响。
清除内患的第一步,完成了。干净利落,借着“遗命”与“祖制”之名,四大贝勒联手,将一个可能影响权力平衡的女人及其背后的潜在威胁,彻底抹去。
但这只是开始。
接下来,才是真正的难题:四大贝勒共治,这“共”字,该如何写?谁主,谁从?今日的盟友,明日会不会成为对手?
洪台吉转身,走下高台。他的脚步稳而沉,踏在石阶上,发出清晰的回响。
他知道,更复杂的博弈,才刚刚拉开序幕。而在这场博弈中,今日阿巴亥之死,不过是一枚被吃掉的棋子——重要,却已属于过去。
暮色苍茫,风声呜咽,像谁在饮泣,又像谁在冷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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