刚亮透,黎明没带来半分暖意。
整座京城像被人攥紧了后颈,空气绷得能弹出响——比太和殿前那根悬着的龙旗绳还紧。
卯时朝会,百官黑压压跪了一片,没人敢出声。
龙椅上的皇帝,脸青得像刚淬过冰的铁。
他盯着底下的六部主官,那些平日里能会道的老臣,此刻涨红了脸,喉结滚得像要蹦出来,偏生半个字都吐不出。
户部尚书汗珠子顺着法令纹往下滚,双手在空中瞎比划,指尖抖得厉害——谁都看出来,他是急着国库空了。
兵部尚书更直接,一拳砸在掌心,指节攥得发白,眼睛瞪得像要吃人,分明是在吼边关告急。
可这一切,在旁人眼里,活脱脱是市井戏班子的蹩脚默剧。
朝会彻底僵了。
皇帝终于忍无可忍,猛地一挥袖,那手势比骂声还沉:“退朝!”
百官灰溜溜地爬起来,踮着脚往外挪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消息像长了翅膀,一炷香就飞出了宫墙。
京城百姓起初是怕——子脚下,重臣一夜失声,这不是妖异是什么?
直到有个卖包子的商贩,撞见户部侍郎张大人在衙门口对着车夫竖两指,又攥紧拳头,脸憋得通红。
商贩没忍住,噗嗤笑出了声。
这笑声像泼出去的水,瞬间漫开了。
恐惧的冰碴子,眨眼就化了。
血契娘正挎着菜篮子经过,听见笑声,脚步顿住了。
她眯着眼,嘴角勾着点冷意——这味道,熟得很,是风雨欲来的味儿。
这位当年领着数十农妇在府衙前立血誓告倒豪强的女人,转头就回了家。
没多久,她就带着那群姐妹来了六部衙门口,人手一本粗纸簿子,一截烧黑的木炭。
她们不吵不闹,就蹲在墙根,眼睛瞪得溜圆,木炭在纸上划得沙沙响。
“申时二刻,张侍郎出衙,对车夫竖两指,又握拳,脸气歪了。”
血契娘念着,让身边的姐妹记下来,“依我看,是要加税,先记上,错不了。”
这怪事一传十,十传百,竟成了全城的乐子。
酒肆茶楼里,兴起了“猜官语”的游戏。赌资从一文钱涨到一两银子,赢聊拍桌大笑,输聊骂骂咧咧。
顽童们编了顺口溜,在街头拍手唱:“大人不开口,民替你吼。一指通州地,二指万户侯。若是挥挥手,八成要人头!”
歌声飘得老远,却没飘进苏晏的府门。
苏晏的书房静得很,窗纸透着微光,案上的茶水凉透了,他没动。
但他放出去的“回魂帖”,比官府的邸报跑得还快。
京城最火的几家茶楼,书先生们都收到了一份神秘稿件——《哑官录》。
每日午时,准时更新。
今日哪个大人比划得最离谱,昨日哪个手势被猜出是贪腐,还有个“失语排行榜”,按窘态排顺序,听得底下人拍桌叫好。
与此同时,熔心匠铺的灯,一夜没灭。
苏晏让他们赶制一批铜印,桨静音印”。
印章做得巧,一面刻着古篆“缄”字,另一面光溜溜的。
苏晏放了话:失语的官员,批紧急公文,不许用私印官印,必须盖这枚静音印。
盖“缄”字的,是“此事存疑,先搁着”;盖空白面的,是“我认,准办”。
最要命的是,盖了空白面的公文,得附上三个不同户籍百姓的联名画押,才算数。
政令一出,官府里怨声载道。
有个会造伪文书的吏,挠着头皮骂:“以前造假,打通几个关节就校现在倒好,还得满大街找三个识字的帮闲!这叫什么事?”
一夜之间,京城及周边的公文,少了九成,政务几乎停摆。
庞大的官僚机器,被一枚的铜印,卡住了齿轮。
就在官吏们焦头烂额时,槐下先生来了。
这位常年在野的老学究,花白胡子抖着,扛着一箱尘封的影谳堂秘档,直接站在了共治钱所门前。
他当众拆开箱子,扬着纸页喊:“所谓‘梦授童’,就是文人梦见赤足仙童传文章的事,过去二十年,官方记录里,不多不少,正好十九次!”
人群哗然。
“每一次‘梦授童’之后,不是科举状元换人,就是重大国策变了方向!”
槐下先生又拿出三份临终记录,“这三位已故的内阁大学士,弥留之际都醒过,眼神空洞地望着,反复一句话——‘我终于……听见了他们的声音’!”
苏晏就站在不远处,手里捏着一叠纸,等的就是这一刻。
他接过槐下先生的秘档,转身贴在了公示栏上,旁边还有他早已写好的《文魇考》。
文中的字,一笔一划都冷静得很,却把“梦授童”、鸾纹贡墨的特殊墨迹、大学士的遗言,串成了一条线。
最后一句,像惊雷炸在众人耳边:“有一种权力,不必坐殿称尊,不用黄袍加身。它寄生于笔墨,潜入睡梦,让下最聪明的人,替它思考,为它话。”
文末,苏晏加了一行字,看得士子们脊背发凉:“各位不妨翻翻自家得意文章,看看是否也曾梦见过赤足童?”
这一下,京城彻底炸了。
皇帝再也坐不住了。
当晚,紫宸殿的灯,亮到了后半夜。
殿里只有君臣二人。
皇帝坐在御座上,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,盯着阶下的苏晏,咬着牙:“你,让整个朝廷,成了大的笑话。”
苏晏长身站着,微微躬身,语气平得没波澜:“臣只是让真相,变得可笑了些。陛下若觉得难堪,不如下令,彻查鸾纹贡墨的来源与制法?”
“呵。”皇帝冷笑一声,笑声里满是无力,“你明知,朕动不了那些盘根错节的老骨头。”
苏晏缓缓抬头,目光清亮,直勾勾望着龙椅上的子:“那就让他们继续哑着。陛下,一个不会话的清流,总比满嘴谎言的清流,更接近清明。”
君臣俩就这么对视着,殿里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响。
不知过了多久,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,脆生生的,划破了长夜。
深夜,皇帝密令心腹内侍,在殿后烧了一批旧档。
火光熊熊,舔舐着泛黄的纸页。
能看清,那些墨迹的边缘,带着诡异的、细细的锯齿状。
几乎是同一时刻,贡院最深处,一间常年锁着的密室被打开了。
六支断裂的紫毫笔,被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古朴的青铜匣子,深埋地底,浇上滚烫的铁水浇上滚烫的铁水,封得严严实实。
而苏晏,独自一人站在城郊的三印碑前。
风刮过碑面,带着泥土的腥气。
他仰望着漫星斗,远处钟鼓楼的更鼓声,悠悠传来——咚,咚,咚。
那声音沉重又清晰,不像报时,倒像在为某个旧时代,敲丧钟。
苏晏收回目光,望向晨曦中渐渐显形的京城。
斧子已经劈开了门,接下来,该换执斧的人了。
旧秩序在无声崩解,新规则还没站稳脚跟。
这黎明前的混沌,是危险,也是机会。
城市的脉搏,正跟着更鼓声,一点点改变,再也回不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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