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曦的薄雾还没散,共治钱所门外已排起长队。
人龙蜿蜒,静得反常,却藏着按捺不住的亢奋——每个人手里都攥着麻纸,有的新得发脆,有的旧得卷边,上面歪歪扭扭抄着《哑官录》的片段。
他们不是来存钱的。
是来登记“手势语录”的——把平日里见官员比划的样子,对着册子,一笔一划记下来。
血契娘带着那群农妇,在钱所旁搭了个简陋棚子。
不卖吃的,不施粥,只给来登记的人发削好的炭笔和粗麻纸。
棚前立着块新木牌,墨迹还没干,四个大字戳得人眼睛发直:“直通金殿!”
木牌底下还有一行字:“凡录三日以上官员言行者,可申领‘观政贴’,持贴可向圣上陈情。”
“直通金殿”四个字,像炸雷劈在人群里。
消息飞似的传遍京城。
私塾学童、茶楼书人、南来北往的商旅,都自发设了记录点。
民间的力量,用文字和眼睛当武器,悄悄织成一张网,罩住了整座城。
一位老御史路过,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人群骂:“民议朝政,以下犯上!”
话音刚落,街角窜出个七八岁的孩子,皱着眉、吹着胡子,惟妙惟肖模仿他的样子,双手比出《哑官录》里“盛气凌人”的手势。
人群愣了一下,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。
笑声像潮水,把御史的训斥冲得没影。
人心所向,早如江河入海,挡不住了。
外面闹得翻地覆,苏晏的府邸却静得像口深井。
他闭门七日,府里的灯,夜夜没熄过。
书房里,吞文狐蹲在书案旁,像尊石像。
它耳朵贴在门板上,尾巴绷得笔直,连一丝风吹草动都不放过——案上的卷宗堆得像座山,每一本都关乎人命。
案前,字葬婆的手布满皱纹,却稳得很。
她捏着一枚淬了药的骨针,刺破指尖,殷红的血珠滴在桑皮纸上,逐字拓印着历年状元的策论。
“嗒”,又一滴血落下,像在唤醒纸上沉睡的魂。
熔心匠拿着柄黄铜标尺,缓步走来。
他没看纸上的字,把铜尺的锯齿边缘,轻轻搭在策论的裁边上,闭着眼,指腹摩挲着那些细微的凹凸。
良久,他睁开眼,喉咙滚了滚,声音低沉又肯定:“不是刻工弄的。”
他抬眼,目光如炬,直盯着苏晏:“书写的时候,笔尖被精准控制着,高频颤动,才在纸边留下了肉眼难辨的印记。”
苏晏和他对视一眼,两人眼里都映着惊骇——还有了然。
真相的最后一块拼图,归位了。
那鸾纹墨,哪里是识英才的?
它是在书写的瞬间,悄悄植入一套思维模板。
让写文章的人,结构、用词、立论,都不自觉往《帝阙赋》上靠。
《帝阙赋》,那是套隐形的治国纲领,一部没公布过的“圣典”。
墨骨斋的人,是纲领的执笔者。
他们借着寒门英才的笔,自己想的话,推自己想推的国策。
十年又十年,这股力量早渗进鳞国的骨髓。
同一片夜空下,槐下先生像鬼魅似的,潜入了影谳堂密库。
他绕过重重机关,在石壁后摸出个蜡封铁邯—里面是十二年前“沧澜之盟”的原始卷宗。
他用温水浸开火漆,展开卷宗,却愣了——纸上空无一字。
心头一沉,他忽然想起什么,颤抖着摸出随身的铜镜,贴在卷宗背面。
烛光下,镜里赫然映出了整篇供词!
内容和官方存档的,完全不一样,字字泣血。
看到最后,他瞳孔骤缩——一行朱批刺得人眼睛疼:“靖国公临刑前言:‘吾子若归,必见《帝阙赋》终章自现。’”
他如遭雷击,往后退了一步,撞在石壁上。
就是这句话!
当年,他父亲是大理寺卿,梦里听见赤足童子反复念这句,才误判林澈已死,铸成冤案。
原来,那不是托梦,是蓄谋已久的心理暗示!
勘验、审泞判决,每一步都是写好的剧本。
次日清晨,苏晏终于出门,直奔礼部贡院。
应试的举子、闻讯而来的百姓,挤得水泄不通。
他命人把十三份新科进士的策论,并排挂在贡院的梁柱上——绳子绷紧,纸张被风吹得轻轻晃动。
“读。”苏晏一声令下。
回魂帖的声音低沉又清晰,绕着贡院飞,把十三篇看似独立的文章,首尾相连地念了出来。
一篇气势磅礴的《帝阙赋》,赫然呈现在众人面前。
直到末句“江山万里,待贤者续之”,戛然而止。
全场死静,针落可闻。
“这……这不是先帝未竟的《帝阙赋》吗?”一位白发老学究颤声发问,手都抖了。
苏晏缓缓抬头,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愕的脸,声音平静却有力:“所以,你们考的不是文章,是填空。”
人群彻底炸了。
惊呼、怒骂、窃窃私语,混在一起。
苏晏紧接着宣布:“共治钱所设‘策论溯源台’,历届科考用鸾纹墨者,三日内必须公开墨料来源和师常否则,功名尽黜。”
政令一出,舆论鼎罚
当夜,京城多处宅邸升起火光。
红得刺眼的火舌舔舐着夜空,浓烟呛人——无数人在连夜焚毁鸾纹墨锭,想销毁证据。
紫宸殿内,烛影摇红。
年轻的皇帝指尖捻着一份匿名奏本,纸上的字锋锐如刀:“苏某以民议为刃,削士林冠冕;以程序为笼,困子权柄。其心可诛。”
他盯着“困子权柄”七个字,眉头拧成疙瘩,脸色阴沉得可怕。
良久,他开口,声音飘忽:“去查,近十年用过鸾纹墨的阁臣名单。”
内侍低着头,轻手轻脚地退出去。
窗外,一道黑影无声掠过屋脊——是影谳堂的夜巡鹰。
帝国最隐秘的暴力机器,动了。
城南一座深宅里,静室内烛火昏暗。
六位老者围坐一圈,都戴着古朴的面具,只露出一双双深不见底的眼睛。
他们面前的紫毫笔,本该光洁如新,此刻却从笔尖渗出缕缕血丝,慢慢滴落在地上。
静室中央,一只暗金色的丝线木匣微光一闪,匣面上浮现出一行冰冷的字:【权限反向渗透持续进行,目标节点出现认知紊乱征兆】。
三印碑顶,夜风猎猎。
苏晏负手而立,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,头发贴在额角。
他俯瞰着灯火辉煌的皇城,低声自语:“斧子劈开了门,现在,我要看看门后藏着多少把钥匙。”
他的目光越过高耸的宫墙,投向城市的另一角——那里堆着官府卷宗、户籍地契,是帝国最繁琐也最真实的脉络。
钥匙不会自己跳出来。
它们的名字、罪证,都藏在积满灰尘的纸页里。
而掀开这些尘埃的,不能只靠他一个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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