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弄影被两名禁卫粗暴地押解着，踉跄地行走在东宫冰冷的石板路上。初冬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单薄的衣衫，穿透皮肉，直刺骨髓。但她似乎感觉不到冷，也感觉不到手臂被钳制处传来的剧痛。
她的内心，正被一种奇异的热度所充斥——那是濒死之人看到解脱曙光时，回光返照般的亢奋。
**巫蛊……诅咒储君……** 这罪名可真够分量的。**看来背后那人是不弄死我誓不罢休啊。也好，省得我再费心思想那些成功率低下的自杀方案了。** 她甚至有点想笑，嘴角却僵硬地牵动不了。
沿途遇到的宫人无不惊恐地避让，如同躲避瘟疫。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上，写满了恐惧、鄙夷、幸灾乐祸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兔死狐悲的怜悯。窃窃私语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：
“就是她……江侧妃……哦不，那个宫女……”
“看着清清秀秀，竟敢行如此恶毒之事！”
“诅咒太子殿下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！”
“这下完了，进了掖庭狱，不死也得脱层皮……”
**脱层皮？** 江弄影心里冷笑，**我求之不得。最好能直接送我回老家。**
她抬起头，目光掠过东宫熟悉的飞檐斗拱，掠过那株覆着残雪的老梧桐，最后，投向灰蒙蒙的空。**妈，我可能……真的要回来了。这次，应该不会再有什么疯批太子拦着了吧？**
押解的队伍经过通往太子妃沈芷幽所居殿宇的岔路时，江弄影眼角的余光瞥见，廊下站着一个人影。
是沈芷幽。
她披着一件厚厚的银狐斗篷，怀里抱着个暖炉，脸色比雪还白，正远远地望着这边。她的眼神复杂极了，有震惊，有恐惧，有一丝隐秘的快意，但更多的，是一种深深的、仿佛看到了自身命怨影般的茫然与战栗。
四目相对的瞬间，沈芷幽像是被烫到一般，猛地移开了视线，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，将半个身子藏在了廊柱后面。
**不是她。** 江弄影几乎立刻做出了判断。沈芷幽或许嫉恨她，或许盼着她倒霉，但策划如此周密狠毒的巫蛊案，她没那个胆量，也没那个脑子。**顶多是个被推出来吸引火力的棋子，或者，连棋子都算不上，只是个被这场风暴波及的旁观者。**
那么，会是谁？容璟世子？他确实有动机，也有能力，但他已被傅沉舟打压得厉害，手还能伸进东宫深处，布下如此杀局吗？
思绪纷乱间，她们已快走到东宫大门。就在此时，前方迎面走来一队人，为首的，赫然是承恩公夫人，沈林氏。
沈林氏穿着一身诰命服制，面色沉肃，看到被押解的江弄影，她脚步一顿，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极快的、几乎无法捕捉的情绪——那不是惊讶，更像是……一种计划顺利推进的确认。
她侧身让开道路，微微颔首，对高公公道：“高公公辛苦。”
高公公皮笑肉不笑地回礼：“夫人言重，奴才也是奉娘娘懿旨办事。”
沈林氏的目光这才落到江弄影身上，那目光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，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碾死的虫子。“这丫头，平日里看着倒还安分，没想到竟如川大包，行此悖逆之事！真是死有余辜！”
她的语气义正辞严，充满了正义的愤慨。
江弄影却从她那过于完美的表演中，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。**太刻意了。** 仿佛急于撇清，又仿佛在引导着舆论。
**难道是她？** 江弄影心中疑窦丛生。沈林氏确实有动机——为了女儿沈芷幽的地位，除掉自己这个“绊脚石”。她也有能力在宫中安插人手。但是，动用巫蛊这种风险极高的手段，一旦查实，连沈家都可能被拖下水，她敢冒这个险吗？
没等江弄影想明白，禁卫已经推搡着她，与沈林氏一行人擦肩而过。
走出东宫大门的那一刻，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，发出“哐当”一声闷响，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。
门内，是傅沉舟掌控的、华丽而压抑的牢笼。
门外，是未知的、充满酷刑与死亡的深渊。
江弄影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宫门，心中竟奇异地平静下来。
**傅沉舟，这一次，你的“永归孤所颖，还管用吗？**
* * *
东宫，寝殿内。
殿门紧闭，将所有喧嚣隔绝在外。
傅沉舟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，坐在书案后，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。案上那杯刚刚奉上的热茶，早已没了热气，凝固的茶叶沉在杯底。
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，温暖如春，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、冰冷的死寂。
内侍总管德安垂手站在一旁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，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。他跟了太子这么多年，从未见过殿下如此……平静。平静得可怕。
仿佛刚才被押走的，不是一个他曾经力保、甚至不惜在宗庙发下血誓的女人，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、犯了错的奴婢。
可德安知道，绝不是这样。
殿下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，已经由白转青。还有殿下那看似落在虚空的目光深处，翻涌着的，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暗火。
“德安。”傅沉舟忽然开口，声音低沉沙哑，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“奴才在。”德安连忙上前一步。
“去查。”傅沉舟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，却带着一种冰冷的、斩钉截铁的力量，“张宝林的金簪，是何人，在何时，于何处发现。所有经手之人，一个不漏。”
“是。”
“查浣衣局附近，昨日傍晚至今日清晨，所有出入热，尤其是生面孔。”
“是。”
“查……”傅沉舟顿了顿，目光终于转动，落在那张紫檀木书案上，落在那曾经卡住奇怪线头的缝隙处，“查近三日，所有进出过这间寝殿的人。包括……各宫前来送东西、或者借故请安的。”
德安心头一凛，殿下这是怀疑……东宫内部有鬼？
“奴才明白！”德安躬身，“奴才立刻去办，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！”
傅沉舟挥了挥手，示意他退下。
德安不敢多言，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，轻轻带上了门。
殿内，再次只剩下傅沉舟一人。
他缓缓向后，靠在椅背上，闭上了眼睛。眉心那道悬针纹，深刻得如同刀刻。
脑海里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江弄影被拖走时，最后看他的那一眼。
那眼神里，没有祈求，没有辩解，甚至没有恨意。只有一片死寂的、认命般的灰败，以及……一丝他看不懂的，近乎解脱的微光？
**解脱？**
这两个字像毒刺一样扎进他心里。
她就那么想离开他？哪怕是……以这种身败名裂、尸骨无存的方式？
“永归孤所迎…”他低声重复着自己在宗庙立下的誓言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磨出来的，“江弄影，你休想！”
他猛地睁开眼，眸中寒光凛冽，如同出鞘的利剑。
巫蛊？诅咒？
他一个字都不信！
这分明是一场针对他，或者，是针对她和他的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！
无论幕后之人是谁，他都要将其连根拔起，碎尸万段！
至于她……
傅沉舟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，触碰到了掌心包扎白绢下，那道尚未痊愈的伤口。细微的刺痛传来，却让他混乱的心绪奇异地冷静了几分。
**等着。** 他在心里对那个被押往掖庭狱的身影，**给孤好好活着。你的命，是孤的。没有孤的允许，阎王也带不走你！**
* * *
掖庭狱。
这里位于皇宫最偏僻阴暗的角落，终年不见阳光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不散的血腥味、霉味和绝望的气息。
沉重的铁门在身后“哐当”一声关上，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光。
江弄影被粗暴地推搡着，走过一条狭窄、潮湿、伸手不见五指的甬道。脚下是黏腻滑溜的地面，墙壁上似乎布满了湿冷的苔藓，偶尔能听到黑暗中传来锁链拖动的声音，或者压抑的、不成调的呻吟。
她被带进一间狭的囚室。
囚室里只有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，和一个散发着恶臭的便桶。墙壁上挂着手腕粗的铁链，上面布满了暗红色的、可疑的污渍。
“进去！”狱卒用力一推，江弄影踉跄着跌倒在干草堆上，呛起一阵灰尘。
铁门再次被锁上，唯一的光源，是门上那个巴掌大的、装着栅栏的窗透进来的、微弱得可怜的光线。
黑暗和寒冷瞬间将她包裹。
江弄影蜷缩在干草堆里，抱紧了自己冰冷的膝盖。
**好了，目的地到达。** 她对自己，**接下来，就等着行刑了。也不知道这里的流程快不快，效率高不高……**
她努力让自己去想妈妈做的红烧肉，想那软糯香甜的口感，想那扑鼻的香气……试图用这些温暖的记忆，来抵御周遭这令人作呕的环境和深入骨髓的寒意。
然而，记忆的温暖终究是虚幻的。现实的冰冷，无孔不入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也许是一个时辰，也许是一整，囚室的门再次被打开。
一个穿着低级宦官服饰、面容阴鸷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，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、手持皮鞭的狱卒。
那宦官用他那双三角眼，上下打量着蜷缩在干草堆里的江弄影，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、带着残忍意味的笑容。
“江氏，”他的声音尖细而沙哑，像是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，“咱家奉上命，来问你几句话。”
他慢慢踱步到江弄影面前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：
“！你是受何人指使，行此厌胜之术，诅咒太子殿下？！”
江弄影缓缓抬起头，透过散乱的发丝，看着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宦官。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恐惧，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。
她甚至对着他，极其缓慢地，扯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、带着嘲讽和……期待的笑容。
那笑容，在这阴暗的囚室里，显得格外诡异。
宦官愣住了。
他预想过她的哭喊，她的辩解，她的恐惧，甚至她的沉默。
唯独没有预想到，她会……笑？
还笑得如此……令人心底发毛？
江弄影看着他错愕的表情，轻轻开口，声音因为干渴而沙哑，却清晰地回荡在囚室里：
“是我做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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