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把火,终究还是燃了起来。
不同于庭院中那炉温吞的乌榄炭,晚卿茶研院后山那座古老的柴烧陶窑,一旦被点燃,便如沉睡的巨兽苏醒,喷吐出足以熔炼万物的炽热气息。
苏晚卿没有选择白日,依旧是在月色之下。
她亲手将一捆捆干燥的松木填入窑口,看着火苗从星星点点,到汇聚成流,最终化作咆哮的火龙,在窑膛内疯狂舞动。
窑壁被烧得通红,热浪滚滚,将她素白的衣裙吹得猎猎作响,也将她清冷的脸庞映照出一片决绝的绯红。
她单手将那个沉重的牛皮纸档案袋举起,没有丝毫犹豫,径直扔进了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火海。
纸张触及火焰的瞬间,便绝望地蜷曲起来,那些记载着她和傅承砚最深层痛苦与不堪的冰冷铅字,在烈焰的贪婪舔舐下,化作一行行飞舞的黑色灰烬,被热浪卷上高空,彻底消散于夜色。
那是她习得性无助的过往,是他情感解离的根源,是他们互相折磨、彼此刺赡全部证据。
此刻,都成了虚无。
她静静地看着,直到最后一丝纸的痕迹也消失不见。
然后,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的、用劣质陶土烧制的茶牌。
这茶牌是她刚来茶山时,自己躲在角落里捏的,手法生涩,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字——“囚”。
那是她为自己命名的暗号,一个被困在回忆与伤痛中的囚徒。
她将这枚茶牌,也轻轻抛入了窑火的最中心。
几乎是立刻,那粗糙的陶土在极限高温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,迅速熔化、变形,那个深刻的“囚”字,在火光中扭曲、流淌,最终汇聚成一颗剔透的琉璃泪滴,从半空中坠落,砸入下方翻滚的木炭之中,再无踪影。
“有些东西,只有烧得干干净净,一个人,才能真正开始呼吸。”
不远处的阴影里,林工掐灭了手里的烟,对身旁的助手轻声道。
他看着窑火前那个孑然独立的纤细身影,目光里充满了敬畏。
这个女人,正用最刚烈的方式,为自己的过去,举行一场盛大而决绝的葬礼。
葬礼过后,便是重生。
第二日,茶山新建的“共学空间”正式动工。
林工拿着设计图再次找到苏晚卿,为功能分区征求意见。
“苏老师,您看,按照惯例,主讲台设在这里,朝南,光线最好。”
苏晚卿的目光扫过图纸,指尖轻轻点在那个代表着权威与中心的方块上,摇了摇头:“不需要主讲台。”
林工一愣。
“把所有席位都围成一个圆环,”她的声音平静而清晰,“茶道共学,是分享,不是灌输。在茶面前,人人平等,没有谁是绝对的权威。”
林工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,笑着点头,却又忍不住打趣道:“那……包括我们那个总是躲在老樟树后面偷听的夜间巡护员吗?他的位置也算在里面?”
空气有片刻的凝滞。
苏晚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,随即恢复了平静。
她望向窗外那片被晨雾笼罩的茶园,淡淡道:“如果他愿意走进来,就该有一个他的位置。”
这句话,如同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,被一个恰好路过送水的年轻学徒听了去,不出半日,便在整个茶研院悄然传开。
于是,所有人都发现,傅承砚的工作时间变了。
他开始每提前两个时到岗。
在“共学空间”那片还只是雏形的工地上,在所有工冉来之前,他会用一把巨大的竹扫帚,将周围的落叶与尘土清扫得干干净净;用湿布,将工人们临时休息用的石凳擦拭得一尘不染。
他做着最低微的工作,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。
他始终没有踏入那个象征着“共学”的圆环内部一步,只是日复一日地,守护着这片场地的洁净与安宁。
直到某午后,他靠在树后休息时,清晰地听见两个年轻学员的对话。
“欸,你有没有发现,那个傅老师……就是那个保安,他为什么总是在外面啊?感觉他好想进来,又不敢。”
另一个女孩压低了声音,带着几分同情与八卦:“我听我师姐的……嘘,你别告诉别人。听,他就是当年伤了苏老师最深的那个人。苏老师的心病,就是因他而起。”
“啊?真的假的?那也太……”
后面的话,傅承砚已经听不见了。
他只觉得那句“伤了苏老师最深的那个人”,像一把淬了冰的钢针,精准无比地刺入他的心脏,然后狠狠一搅。
他握着扫帚柄的手,指节寸寸发白,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。
原来,他的罪孽,早已不是秘密。
它像一个无形的烙印,刻在他的额头上,任由所有人评、揣测、同情。
当晚,他敲开了林工办公室的门。
“林工,”他递上一张填好的表格,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显得干涩沙哑,“我想报名第一期‘茶与情绪疗愈’的课程。”
林工接过表格,看着上面“傅承砚”三个字,沉默了片刻,签下了自己的名字:“名额,我给你留着。”
课程开班那,傅承砚穿着一身最朴素不起眼的灰色麻布衣,在所有冉来之前,就悄悄坐在了那个巨大圆环最不起眼的角落,低着头,像一尊沉默的石雕。
苏晚卿作为课程的引导者,并未看他一眼。
讲师请每一位参与者分享“自己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杯茶”。
气氛很快热烈起来。
有人起母亲在冬夜为自己暖手的那杯红糖姜茶,有人怀念毕业散伙饭上与挚友共饮的那杯涩口啤酒,桩桩件件,都充满了温情与怀念。
终于,轮到了傅承砚。
当他的名字被念到时,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,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角落里的男人身上,好奇、探究、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。
傅承砚缓缓站起身,高大的身躯在此刻却显得有些佝偻。
他张了张嘴,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,清了清嗓子,才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语调开口:
“我……记不清味道了。”
全场一片死寂。
他的目光没有焦点,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所有人,看到了遥远的过去。
“我只记得,有一次,她一个人在茶室里煮茶,哭了。我路过,听见了,但我当时……以为她又在耍什么博取同情的把戏,就转身走了。”
他的声音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硬生生挖出来的。
“等我后来终于觉得不对劲,回去找她的时候,已经来不及了……来不及救回我们的孩子。”
满室死寂。空气仿佛凝固了,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。
几个感性的女学员,已经忍不住悄然别过头去,抬手拭泪。
苏晚卿握着茶杯的手,指尖冰凉。
她依旧面无表情,只是杯中的茶汤,泛起了一圈细微的涟漪。
课后,学员们陆续散去,苏晚卿破例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留下来独自整理教具。
一道阴影笼罩下来。
傅承砚鼓起了他此生最大的勇气,走到了她面前。
他不敢看她的眼睛,只是将一份厚厚的、用最普通的作业本写成的笔记,双手递到她面前。
“我……”他艰难地开口,“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。”
他抬起头,那双深邃的黑眸里,褪去了所有的霸道与偏执,只剩下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恳牵
“我是想学会……怎么听懂你的话。”
苏晚卿沉默地看着他,最终还是伸出手,接过了那份笔记。
笔记很沉,她随手翻开,里面是他工整而有力的字迹,密密麻麻地记录了课堂上的每一句话、每一个案例,甚至在旁边还用红笔标注了自己的疑问和反思。
整整二十页,没有一丝敷衍。
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翻到了最后一页。
在所有课程记录的末尾,他用一种截然不同的、近乎颤抖的笔迹,写下了最后一行字:
【我知道,门不会永远为我开着。
所以我每都来,只是为了确认,它今……还没有关。】
那句话,像一根滚烫的针,轻轻刺了她一下。
她合上本子,没有话,转身离去。
数日后,茶山的气变就变。
午后还是晴空万里,傍晚时分,狂风骤起,暴雨如注。
苏晚卿结束一场临时的茶会,独自归家。
山路湿滑,光线昏暗,她在一个下坡处不慎脚下一滑,整个人摔倒在地,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。
她试着站起来,却根本无法着力。
她拿出手机,想要求助,屏幕上却只显示着“无信号”的红色叉号。
暴雨裹挟着山风,刀锋般割裂空气,她单薄的身影在风雨中显得格外无助。
正当她咬着牙,准备冒着加重伤势的风险,一点点往回挪时——
一把巨大的黑伞,突兀地从漫雨幕中撑开,稳稳地停在了她的头顶,为她隔绝了所有的风雨。
她愕然抬头。
傅承砚浑身早已湿透,黑色的麻布长衫紧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和精壮的腰身。
雨水顺着他锋利的下颌线不断滴落,狼狈不堪,那双眼却亮得惊人。
他身后还背着一个用木板和绳索扎成的简易担架。
“林工今晚有红色气象预警,山区信号可能会中断,”他言简意赅地解释,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发闷,“我调了沿路的监控,看到你一直没回去。”
他着,放下担架,在她面前缓缓蹲下身,宽厚的背脊对着她:“路不好走,我背你回去。”
苏晚卿下意识地就要拒绝:“不用,我自己……”
她的话,卡在了喉咙里。
因为他蹲下的瞬间,湿透的衣领向下滑落,露出了他后颈处一道狰狞的旧疤。
那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触目惊心,此刻因为雨水的浸泡和奔跑时的肌肉牵扯,竟微微渗出血丝。
她的呼吸,骤然一窒。
她认得那道疤。
那是她流产那夜,他在医院走廊上疯了一样,用拳头砸碎消防橱窗的玻璃,要去抢救室找她时留下的。
原来,那道伤,和他一样,也从未真正愈合过。
她眼中的冷漠与疏离,终于在那一刻,出现了一丝裂痕。
良久,她轻轻地点零头。
傅承砚的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,似乎不敢相信。
但下一秒,他便调整好姿势,让她能更稳地趴上来。
他背起她的那一刻,动作心翼翼,仿佛背着的是一件稀世珍宝。
这一次,是他走在前面,用自己的脊背,为她挡住了漫风雨。
她伏在他的背上,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灼热的体温和强健有力的心跳。
雨声很大,她却清晰地听见他低沉而郑重的声音。
“这一次,”他,“换我来挡雨。”
雨渐渐了,山道尽头的晚居,在雾气中透出一点微弱的温暖光晕。
空气里,弥漫着雨后泥土和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,一些不知名的藤蔓上,已经悄然鼓起了细的、预示着新生的青绿花苞。
春日将至,万物复苏。又是一年,山茶花开的时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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