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高无庸！”
杨大毛对候在廊下的高无庸吩咐道，“明日一早，我去马邑。雁门这边，你留下好生伺候萧后，一应用度不可短缺，更不许闲杂热扰了她清净。”
“让狗蛋点齐五百亲卫，跟我走。”
“老奴遵命。”
高无庸躬身应道，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。
王爷将伺候萧后这等细致又敏感的差事交给他这旧宫人，是信任，更是深知其中分寸。
三月初八，马邑城。
北地的春来得迟，城头残雪未消，风依旧凛冽如刀。
义成公主一早便得了信，候在东门。
她未着华服，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胡服骑装沾满了黑灰色的粉尘，发髻简单挽起，用一根木簪固定，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——显然是刚从城外的隐秘工坊匆匆赶回。
“王爷。”
见杨大毛策马近前，她上前两步，敛衽行礼。
杨大毛跃下马，一把扶住她的手臂，目光在她脸上仔细逡巡：
“瘦了，也黑了。工坊那边，凡事交给老师傅们便是，何必亲力亲为，熬坏身子。”
义成公主就着他的手站直，微微一笑，那笑容里有疲惫，更有一种参与要紧事务的充实：
“新配的火药方子刚定下，妾身不亲眼盯着第一批成品出来，心里不踏实。王爷此来马邑，可是北边有变？”
“备战。”
杨大毛言简意赅，与她并肩向城内走去，“始毕在草原大发雷霆，金箭令已发，最迟三月中，他要亲提大军南下。”
“马邑是直面草原的第一道铁门栓，必须在他敲门前，把门钉死，再淬上毒。”
两人径直入了郡守府书房，屏退左右，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外界声响。
杨大毛转身，没有任何寒暄，直切要害：
“找你来，是要你办两件要紧事，都关乎生死。”
“王爷请讲。”
义成公主神色一肃。
“第一，火药工坊从现在起，十二个时辰不停。‘大毛雷’是守城利器，有多少做多少，原料我给你特权，可越过郝瑗，直接调用五郡储备。”
他走到案前，用手指蘸了茶水，在光亮的漆面上画了个粗糙的球体，“另外，让老师傅们分出人手，试制这个——‘毒烟雷’。
外壳薄些，内里火药掺上磨成极细粉末的砒霜、巴豆、狼毒，再混些晒干的芥菜籽粉。”
“不要指望它直接炸死人，但要保证炸开后，烟雾弥漫，呛眼刺喉，吸进去的又痒又痛，上吐下泻。”
义成公主眼睛蓦地一亮，如同暗夜中点燃的火星：
“草原骑兵最惧烟火，冲锋时若劈头盖脸来这么一阵毒烟瘴雾，阵型必乱，马匹也会受惊！
此计大妙！”
“第二件事，”杨大毛声音压得更低，近乎耳语，“从今日起，所有经由我们控制的口岸、商队，卖给突厥各部的货物——尤其是他们必需且消耗量大的金露白、酱油、精盐，里面都给我悄悄地‘加点料’。”
“加料？”
义成公主微微蹙眉。
“巴豆粉，微量即可。”
杨大毛咧开嘴，露出白牙，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，“每次只加一点点，让他们喝了酒隐隐腹痛，吃了盐提不起精神。日积月累，等他们真跨上马背挥刀南下时，十成的悍勇，能剩下七成就不错了。”
饶是义成公主在草原见惯了弱肉强食，此刻也不由得轻轻吸了口气，看向杨大毛的眼神充满复杂：
“王爷此计……兵不血刃，却直击要害，未免……过于狠辣。”
“狠辣？”
杨大毛冷笑一声，目光锐利如冰，“他们南下打草谷时，马刀砍向老人妇孺，铁蹄踏过青苗庄稼，可曾想过‘仁慈’二字？”
“对付一群喂不饱的豺狼，讲仁义道德那是宋襄公，死得快。咱们就得比他们更刁钻，更不择手段。”
他见义成公主默然，语气放缓，带着细致的叮嘱：
“当然，事情要做绝，手法却要最巧。每次添加的量，必须控制在绝尝不出的程度，分批次、换货源地，做得毫无规律。”
“尤其是那些大部族的头领、贵族特供的货品，一定要保持‘干净’，甚至比往常更醇厚、更纯净。”
“咱们……还得在狼群里，留几条觉得咱们‘够意思’、能上话的‘朋友’，将来或许有用。”
义成公主何等聪慧，立刻领会其中关窍，重重点头：
“妾身明白了。工坊里有几位老师傅，是早年从突厥贵族手中逃出来的汉人工匠，家人多遭屠戮，对突厥恨之入骨，且手艺精湛，心思缜密。”
“此事交给他们去办，再稳妥不过。他们提过，可用微苦的茶粉或少许羊油遮掩极淡的异味，咸、膻混杂之下，绝难察觉。”
“只是剂量需再三斟酌，每斗盐最多三钱，过量恐立时见效，反露马脚。”
“分寸你们把握。”
杨大毛走到窗边，推开一道缝隙，凛冽的风立刻灌入，他眯眼望着北方混沌的际。
“还有一事，咱们派去草原的暗桩回报，咄苾部的人，正在暗中接触与我们有关的走私贩子，想高价购买一批精铁刀枪。”
“咄苾？始毕可汗的弟弟，之前借兵给李世民的那个？”
义成公主立刻反应过来。
“正是他。”
杨大毛笑容里满是讥诮，“偷鸡不成蚀把米，损兵折将回去，还被始毕当众鞭打罚没，威望扫地，日子难过得很哪。”
“他想买武器，无非是想武装自己的心腹，要么防备其他部落落井下石，要么……心里存了别的念头。”
“王爷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卖给他。”
杨大毛干脆道，“挑一批咱们军中替换下来的旧货，或者……让匠作营‘特制’一批。”
“看起来寒光闪闪，用起来也勉强凑合，但淬火时‘偶然’失当，刃口脆些，砍不了硬物；枪头‘不心’装得松些，用力突刺或许会飞出去。”
“价钱嘛，可以‘优惠’些，显得我们很赢诚意’。”
义成公主先是愕然，随即忍不住以袖掩口，低低笑出声来，肩膀微微颤动：
“王爷这是……不仅要让他们外患临头，还要给他们釜底添薪，催动内斗？”
“草原那么大，部落那么多，从来就不是一块铁板。”
杨大毛转身，眼神深邃，“咱们给他内部本就冒烟的火堆，轻轻扇上几风，等始毕真要点兵聚将的时候，且看他手下还有多少心思齐整、愿意替他卖死力的。”
“王爷，”义成公主忽然向前半步，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，“妾身……还有一句逾越的话，如鲠在喉，不知当讲否。”
“讲。”
杨大毛目光落回她脸上。
“萧后娘娘……已至雁门。她身份特殊，前朝国母，下瞩目。王爷打算……如何安置？”
“若长久留在王爷身侧，恐惹下非议，予人口实；若随意许嫁他人，又未免折辱太过，寒了昔日隋室旧人之心，亦非王爷处事之道。”
她的话语谨慎，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忧色与探究，并未逃过杨大毛的眼睛。
杨大毛闻言，并未立刻回答，反而走近她，忽然伸出手，握住了她略显粗糙却温暖的手掌。
“你是在担心这个？”
他笑了笑，那笑容褪去了算计的冰冷，显得真切了些，“萧后是聪明人，比她那个丈夫聪明百倍。”
“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，我不会逼她做任何她不愿意的事，也不会让她受半点不该受的委屈。”
“锦衣玉食供养着，清净院子住着，她愿意教书也好，看书也罢，甚至想参详政事，只要不捣乱，都由她。至于将来……”
他顿了顿，手指微微用力，握紧了掌中的手，目光直视着义成公主的眼睛，语气是罕见的认真：
“至于将来如何，看缘分，看时势，也看她自己。你记住，在我杨大毛这里，你义成，是跟我从尸山血海里蹚过来、帮我稳住后方、是家人。”
“而萧后，是客，是故人，是需要妥善安置的‘前朝遗珍’。这个轻重，我分得清。”
义成公主眼圈蓦地一红，长久以来内心深处那丝连自己都未曾清晰言明的隐忧，似乎在这一握和几句话中悄然散去。
她反手用力回握了一下，重重点头，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：
“妾身……明白了。”
是夜，杨大毛宿在义成公主处。
烛火在铜灯盏里静静燃烧，偶尔爆起一朵灯花。
春寒料峭，衾被间却暖意融融。云雨初歇，义成公主伏在杨大毛汗湿的胸膛上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，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划过他胸前一道凸起的箭疤。
“王爷，”她声音带着事后的慵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，“你……咱们这次，真能扛得住突厥吗？若是始毕真能纠集十万控弦之士……”
“能。”
杨大毛闭着眼，回答得没有半分迟疑。
“为何……如此肯定？”
义成公主微微撑起身，在昏黄的光线下看着他的脸。
杨大毛睁开眼，眼底没有睡意，只有一片沉静的漆黑，他望着帐顶简单的承尘，缓缓道：
“因为老子输不起。”
他侧过头，与她对视：
“输了，雁门、马邑、朔方……咱们攒下的这点家业全完蛋。这都不算最要紧，要紧的是人。”
“秀宁、承业、你、吴婶、长孙无垢、如花、狗蛋、牛蛋……还有这五郡之地，千千万万刚过了几安稳日子的老百姓，都得遭殃，得死在突厥的马刀和马蹄下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，却字字砸在义成公主心上，“所以，老子不能输，一步都不能退。不但要打赢，还得赢得他们十年不敢南顾！”
义成公主不再话，只是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，手臂紧紧环住他粗壮的腰身。
同一片夜幕下，千里之外的江都，却是另一番诡谲景象。
宇文化及的私宅密室，门窗紧闭，厚重的帘幕连一丝光都透不出。
仅凭室内几盏牛油灯照明，光线昏黄摇曳，将围坐的几张面孔映得阴晴不定，状若鬼魅。
宇文化及、宇文智及、司马德戡、裴虔通、元礼等十余名核心党羽齐聚于此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酒气、汗味与一种孤注一掷的焦躁。
“三月十八，宫中按例设宴，庆所谓‘春日祯祥’。”
宇文化及的声音沙哑干涩，“贵妃宇文氏（隋炀帝妃嫔，宇文化及族妹）已暗中应允，宴席之上，她会亲自向陛下频频劝酒。”
“并借故将陛下身边那四名寸步不离、武艺最高的‘骁果郎’调开。届时，甘露殿内，除了醉倒的陛下，便只有我们安排的人。”
裴虔通握杯的手有些发抖，杯中酒液漾出少许，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，嗓音发紧：
“许公……当真再无回旋？或许……可效伊尹、霍光旧事，废昏立明，奉皇子……”
“愚蠢！”
宇文化及厉声打断，眼中凶光毕露，猛地将手中酒杯顿在桌上，“杨广是何等人，你还不清楚？猜忌成性，刻薄寡恩！”
“高颎、贺若弼、薛道衡……这些功臣元老是什么下场？你今日敢逼宫，他只要还剩一口气，明日就能让你我全族死无葬身之地！只有他彻底闭上眼，咱们才能真正安心！”
司马德戡脸上横肉抽搐，猛地灌下一大口酒，赤红着眼低吼：
“许公得对！江都粮仓已快见底，军中怨声载道，再拖下去，不用等李渊、杨大毛打过来，咱们自己就先被乱兵撕碎了！”
“干吧！先下手为强！”
“对！干了！”
“愿随许公！”
几个将领纷纷附和。
宇文化及环视这些被恐惧和野心驱使的面孔，知道火候已到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压低声音，一字一顿做出最终部署：
“好！三月十八，子时正刻，举事！司马德戡，你率本部禁军，控制所有宫门，许进不许出，尤其隔绝外朝与后宫！”
“裴虔通、元礼，你二人带五十名最可靠的心腹死士，扮作巡卫，直入甘露殿……送陛下‘升遐’！”
“事成之后，即刻拥立秦王杨浩（隋炀帝侄）为帝，我等共掌朝政，然后尽发府库犒赏三军，即刻西归关中！”
“愿随许公，共举大事！”
众人齐齐举杯，杯中残酒一饮而尽，仿佛饮下的不是酒，而是盟誓的血。
密室窗外，遥远的夜空中隐约传来沉闷的滚雷声，由远及近。
今年江都的春雷，来得格外的早，也格外的响，震得人心头发慌。
一场注定要席卷下、浸透鲜血的暴风雨，已然在无边暗夜中蓄满了毁灭的力量，弓弦拉满，只待那最后的致命一击。
喜欢隋唐最强流氓皇帝请大家收藏：(m.37kanshu.com)隋唐最强流氓皇帝三七看书网更新速度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