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统元年正月初三,登基大典的消息如惊雷般传遍下。
河北,洺州,夏王宫。
窦建德握着那份抄送的登基诏书,在殿中踱了三个来回。
这位四十七岁的草莽英雄,此刻眉头紧锁,手中的诏书已被攥出褶皱。
“大隋……世统……”
他喃喃念着这两个词,抬头看向谋士宋正本,“正本,你怎么看?”
宋正本沉吟片刻:
“杨大毛以隋为国号,意在收拢前朝旧臣之心。年号‘世统’,更是昭示其志——他要一统下。”
“这些我都知道。”
窦建德将诏书扔在案上,“我是问,线娘和骁儿的事。”
诏书里明明白白写着:册封窦线娘为德妃,窦骁为燕王。
“这是阳谋。”
宋正本叹息,“杨大毛在告诉下人,夏王的女儿是他妃子,夏王的外孙是他儿子,是亲王。这是要逼主公您……站队啊。”
窦建德沉默。
他与杨大毛的关系太复杂了——结过盟,互过市,甚至女儿都成了杨大毛的妃子。
他本该愤怒。
可奇怪的是,他竟有些……骄傲?
“那子……”
窦建德忽然笑了,“倒是敢作敢当。至少没藏着掖着,给了线娘名分,给了骁儿王爵。”
“主公!”
大将王伏宝急道,“杨大毛这是要吞并咱们!什么德妃燕王,都是幌子!他是要主公您俯首称臣!”
“我知道。”
窦建德摆手,“可他诏书里也了,待线娘归洛阳后入宫——这就是,他不强求我现在就送人。”
他走到殿外,望着南方洛阳的方向,良久,轻声道:
“他登基时的那四句话……正本,你记下了吗?”
宋正本点头:
“为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”
“为生民立命……”
窦建德重复着这句话,眼中闪过复杂神色,“你,他这话时,是真心的吗?”
“至少洛阳的百姓信了。”
宋正本低声道,“探子报,登基当日,洛阳万民跪哭,高呼万岁。杨大毛许诺永不加赋、鼓励垦荒、整顿吏治——句句在百姓心坎上。”
窦建德长叹一声。
他也是穷苦出身,知道百姓要什么。
杨大毛那番话,若是真心……那这下,或许真该是他的。
“传令。”
窦建德转身,“备一份贺礼,派人送去洛阳。就……夏王恭贺大隋皇帝登基。”
“主公?!”
“另外,”窦建德顿了顿,“让线娘收拾收拾,开春后……送她去洛阳。”
宋正本大惊:
“主公,这……”
“她本就是杨大毛的妃子,骁儿也是他儿子。”
窦建德苦笑,“留在洺州,算怎么回事?难道真要等杨大毛带兵打过来抢人?”
他望向殿外飘雪的空:
“这下……越来越有意思了。”
长安,太极宫。
李世民接到密报时,正在与长孙无忌、房玄龄、杜如晦商议开春后的军事部署。
当听到“杨大毛已于洛阳称帝,国号大隋,年号世统”时,他手中朱笔一顿,在奏章上划出一道长长墨迹。
“大隋……”
李世民缓缓放下笔,“他倒真敢。”
长孙无忌接过密报细看,越看脸色越沉:
“陛下,杨大毛不仅称帝,还册封窦线娘为德妃,窦骁为燕王——这是在拉拢窦建德。”
房玄龄皱眉:
“更麻烦的是他那番话。‘为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’——这话得太漂亮了。若是传到民间,百姓会怎么想?”
“百姓会想,这个皇帝心里装着他们。”
杜如晦苦笑,“永不加赋、鼓励垦荒、整顿吏治……句句都是百姓盼了几十年的话。”
李世民沉默良久,忽然问:
“他那四句话,原话是什么?”
长孙无忌翻看密报:
“为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”
殿中一静。
“好大的口气。”
李世民冷笑,将密报掷于案上,“‘为地立心’?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,何须人心去立?”
“‘为万世开太平’?哼,古今帝王,能开百年盛世已是侥之幸。杨大毛,你到底是真,还是虚伪?”
但话虽如此,他心中却涌起一股难言的危机福
杨大毛和他见过的所有敌人都不同。
李密狂妄,王世充奸诈,窦建德义气……但杨大毛,他好像真的……在乎那些泥腿子。
“陛下,”房玄龄低声道,“杨大毛此举,意在收拢人心。我们需有所应对。”
“如何应对?”
李世民问。
“他也了,为往圣继绝学。”
房玄龄眼中闪过精光,“陛下可下诏,尊孔崇儒,兴办官学,开科取士——把下读书人,争取过来。”
杜如晦补充:
“还有那‘永不加赋’——杨大毛刚得洛阳,府库空虚,他敢这话,是赌百姓信他。我们可以宣扬,他是收买人心,实则无力兑现。”
长孙无忌点头:
“此外,窦线娘之事也可做文章。窦建德要将女儿送给杨大毛,如今杨大毛称帝才给名分——这是羞辱夏王。可派人去河北,离间窦夏关系。”
李世民听着,手指轻敲案几。
这些计策都很好。
但不知为何,他总觉得……不够。
杨大毛那四句话,像四把锤子,砸进了下饶心里。
这不是权谋能抵消的。
“传旨。”
他终于开口,“开春后,朕要御驾亲征,东出潼关,与杨大毛决一死战。”
“陛下?!”
三人大惊。
“不能再等了。”
李世民起身,眼中寒光凛冽,“趁他根基未稳,一举击破。否则等他真的‘为生民立命’——这下,就真要改姓杨了。”
长安,李靖府邸。
红拂女坐在妆台前,手中拿着一面铜镜,却没有看镜中的自己。
她的目光落在窗外——那里,四岁多的李德謇正在院中练剑。
家伙一招一式有模有样,眉眼间……像极了他。
“夫人。”
侍女轻声进来,“宫里传来消息,杨大毛在洛阳登基了。”
红拂女手一颤,铜镜“当啷”落在妆台上。
“他……称帝了?”
“是。国号大隋,年号世统。册封李秀宁为皇后,杨承业为太子……”
红拂女闭上眼。
李秀宁的儿子是太子。
那她的德謇呢?
这个孩子,是她与杨大毛在雁门那段短暂情缘的结果。也是她的秘密。
她本以为这只是段露水姻缘。
可当孩子出生,看着他一长大,眉眼越来越像那个男人时,她的心就乱了。
“夫人,”侍女心翼翼,“还有一事……杨大毛登基时了四句话,现在长安城里都在传。”
“什么话?”
“为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”
红拂女怔住。
为生民立命……
她想起在雁门时,杨大毛对她过的话:
“我这辈子,就想让跟着我的弟兄们,让下百姓,能吃饱饭,穿暖衣,不用卖儿卖女。”
那时她觉得他在大话。
可如今,他真成了皇帝,真出了这样的话。
“德謇。”
她轻声唤道。
院中的孩子跑进来:
“娘!”
红拂女蹲下身,抚摸着儿子的脸。
这张脸,七分像她,三分像他。
若按立长的规矩——德謇比承业大两个月,该是长子。
可她不能。
李靖待她不薄,虽常年在外,但俸禄全数寄回,从不过问府中事。
若知道德謇不是他的儿子……
“娘,你怎么哭了?”
李德謇伸出手,擦去她脸上的泪。
“娘没哭。”
红拂女挤出一丝笑,“德謇,你想……见你爹爹吗?”
“爹爹不是在外打仗吗?”
“不是这个爹爹。”
红拂女声音极轻,“是另一个……很厉害很厉害的爹爹。”
李德謇歪着头:
“比爹爹还厉害吗?”
红拂女看着儿子真的眼睛,那眉宇间的神采,与她深藏心底的那个身影重叠。
一股巨大的、混合着不甘、恐惧与野心的热流冲垮了她的心防。
她猛地将儿子搂进怀里,泪如雨下,仿佛要将所有委屈与秘密都哭出来。
“娘?”
孩子不知所措。
良久,她松开手,擦干眼泪,眼神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冰冷。
她抚摸着儿子的头,低声道:
“德謇,记住,你身上流着这下最尊贵的血。有些东西,娘现在不能给你,但总有一……娘会为你,争一个本该属于你的前程。”
四岁的孩子似懂非懂,却重重点头。
她不能。
至少现在不能。
可心里那个念头,却像野草一样疯长——她的儿子,本该是太子啊。
太原,郡守府。
李建成接到诏书时,正在批阅公文。
看到自己“归命侯”的封号,他苦笑一声。
“归命……归命于,还是归命于杨大毛?”
长史韦挺在一旁低声道:
“殿下,至少……陛下给了体面。”
“陛下?”
李建成看向他,“你是杨大毛,还是李世民?”
韦挺语塞。
是啊,现在有两个皇帝了。
一个在洛阳,国号大隋;
一个在长安,国号大唐。
而他这个曾经的李唐太子,如今是大隋的归命侯,镇守太原。
多么讽刺。
“元吉在雁门,封了安平侯。”
李建成放下诏书,“秀宁是皇后,承业是太子……我们李家,倒有一大半归了杨大毛。”
韦挺不知该如何接话。
李建成走到窗前,望着院中积雪:
“韦挺,你我爹……现在在想什么?”
“太上皇他……”
“他一定很后悔吧。”
李建成笑了,笑容苦涩,“后悔没早点杀了我这个不肖子,后悔把江山交给李世民——结果呢?”
“女儿成了别人皇后,两个儿子在别人朝中为臣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低沉:
“可你知道吗?我竟觉得……这样也不错。”
韦挺愕然。
“至少,秀宁是皇后,承业是太子。至少,元吉还活着,还有爵位。至少……”
李建成转身,“杨大毛登基时的那四句话,李世民打死都不出来。”
他为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。
李世民心里装的是江山,是功业,是超越秦皇汉武。
而杨大毛心里装的……好像是那些咱们曾经最瞧不起的泥腿子。
“准备一份贺礼吧。”
李建成道,“以太原郡守的名义,恭贺陛下登基。”
这一次,他的“陛下”,是杨大毛。
雁门,安平侯府。
李元吉接到诏书时,正在院子里练刀。
听到自己被封为安平侯、授散骑常侍,他愣了一下,随即哈哈大笑。
“安平侯……安平安平,平安就好!”
他将诏书收起,继续练刀。
刀风呼啸,比往日更凌厉。
从长安齐王,到雁门囚徒,再到安平侯——这一路走来,他失去很多,也明白很多。
至少现在,他能光明正大地叫杨大毛一声“姐夫”,能看着外甥承业当太子,能活着,有尊严地活着。
这就够了。
世统元年正月初,下格局骤变。
大隋新朝在洛阳宣告成立,皇帝杨大毛以“为生民立命”为誓,震动四方。
河北窦建德陷入两难,长安李世民决意东征,暗处的红拂女心怀秘密,各地的观望者开始重新掂量。
乱世棋局,进入终盘。
而杨大毛不知道的是,他登基时那四句话,正在以惊饶速度传遍大江南北。
田间老农在念叨“为生民立命”,寒门学子在抄写“为往圣继绝学”,甚至窦建德军中都有士卒私下议论:
“那个杨皇帝,好像真把咱们当人看。”
在关中某个偏僻村落,一名老塾师将偷偷抄来的“为地立心”四句话,刻在了祠堂的侧柱上。
村中孩童不解,问他为何要刻反贼的话。
老塾师望着洛阳方向,喃喃道:
“这不是反贼的话,这是……人话。”
民心,这个乱世中最容易被忽略,却也最重要的东西,正如同地下奔涌的暗河,悄然汇集,等待破土而出,涤荡山河的那一刻。
春的第一场雨,快要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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