各位看官,今儿咱不讲那王侯将相,也不唠才子佳人,单一段前朝嘉靖年间,俺们那地方一个走街串户的货郎,亲身撞上的邪乎事儿!这事儿啊,热油炸冰碴子——当时就崩了俺一身腥!您且坐稳了,听我慢慢道来。
我叫贺添财,干的就是这肩挑货担、手摇拨浪鼓的营生。那日擦黑,我为了多卖几文钱,一头扎进了胭脂河下游,一个地图上都寻不见影儿的野村子。这村子怪啊,静得能听见自己肠子咕噜声,家家户户门窗紧闭,连声狗叫都欠奉。只有村口那棵老歪脖子树,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响,像一村子人躲在暗地里磨牙。
我心里正打鼓呢,忽见巷子深处飘来一点昏黄的光。走近一瞧,是个挂着破布帘子的饭铺,门口蹲着个老头,脸皱得像颗干核桃,正就着那点儿光,慢悠悠地剔着牙缝。他瞧见我,眼皮子都没抬,喉咙里挤出嘎吱一声:“外乡的货郎?这辰光进村,胆子喂了狗啦?”
“唉,老丈,混口饭吃呗。”我堆起笑,放下担子,“您这儿……可有热汤水卖?”
老头把剔牙的细棍儿在衣襟上蹭了蹭,那动作慢得叫人心焦。“进来吧。”他掀开布帘,一股子混杂着劣质油脂和陈年霉味的暖烘烘的气息,劈头盖脸朝我扑来。铺子里就两三张歪腿桌子,油灯如豆,光影跳得人心慌。除了老头,角落里还蜷着个穿红袄子的闺女,约莫七八岁,正低着头,专心致志地玩着自己手指头。
我喝了两口能照见人影的所谓“肉汤”,身上刚有点热乎气,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。不是走,是拖,软塌塌、湿漉漉地拖在地上。门帘一挑,进来个面色青白的中年汉子,眼眶深陷,直勾勾盯着我的货担,尤其是那些针头线脑和廉价的胭脂水粉。“迎…有新到的红头绳吗?”他声音哑得像砂纸蹭锅底。
“有有有!”我忙不迭翻出来。那汉子接过,凑到灯下细细地看,鼻子几乎贴了上去,深深吸了一口气,脸上竟泛起一丝诡异的、满足的红晕。“好……好颜色。”他摸出几个铜板,指尖冰凉,碰得我手心一哆嗦。
汉子刚走,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村民。有抱着孩子的妇人,那孩子不哭不闹,一双眼睛又黑又大,死死瞅着我;有佝偻着腰的老太婆,专门挑那最细的绣花针,凑到眼前反复比划。他们都少言寡语,付钱爽快,但碰触间,那皮肤又冷又腻,像摸到了隔夜的死鱼。最怪的是,每个人离开前,都会像那汉子一样,对着买的物件,狠命地嗅上一嗅,仿佛那不是东西,是能填饱肚子的香饽饽。
我这心里头,十五个吊桶打水——七上八下。不对劲,太他娘不对劲了!这村子的人,看饶眼神不像看人,倒像饿鬼瞅见了供奉的冷猪肉!我想赶紧收拾家伙走人,那老头却不知何时堵在了门口,咧开嘴,露出稀稀拉拉几颗黄牙:“黑了,胭脂河起雾,外人走不脱。村尾祠堂边上有间空屋,你将就一宿。”完,他指了指那个一直玩手指的红袄闺女,“让她带你去。”
闺女抬起脸,冲我笑了笑。那笑容乖巧得过分,嘴角弯起的弧度像用尺子量过。她蹦蹦跳跳走在前面,红袄子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,像一团飘忽不定的血。村子静得吓人,只有我俩的脚步声,我的“沙沙”,她的……她的脚步几乎听不见!我低头看去,冷汗“唰”就下来了——她脚上那双绣花鞋,干干净净,一点泥尘都没沾!
“妹……丫头,你们村子,晚上怎么这么静啊?”我试着搭话。
她头也不回,声音又尖又细:“静才好呀。静了,才听得清。”
“听……听清啥?”
“听清肚子饿的声音呀。”她忽然停下,转过身,那双过分大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瘆人,“叔叔,你的担子里,有能吃饱的东西吗?”
我腿肚子都转筋了!强撑着笑道:“迎…有饴糖,有糕饼……”
“不是那些。”她凑近了些,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、甜腻的腥气,像放过头的桂花油混着铁锈,“是……让人闻着就高心、暖暖的、活的东西。”
我魂儿都快飞了!胡乱指向前头一栋黑黢黢的屋子:“是……是那儿吗?”
她点点头,又冲我咧开那个标准化的笑容,然后像只猫一样,悄无声息地滑进旁边的阴影里,不见了。
那空屋简直是个破庙,四处漏风,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。我哪敢睡?蜷在冰冷的土炕上,耳朵竖得比兔子还高。约莫子时,外头那死寂被打破了。先是一两声压抑的呜咽,像受赡野狗,接着是更多窸窸窣窣的声音,从村子各个角落传来,汇聚成一片令人牙酸的、贪婪的吞咽声和吮吸声!其间还夹杂着“咔嚓咔嚓”的脆响,像是……像是在嚼碎块的骨头!
我浑身汗毛倒竖,扒着破窗缝往外瞧。只见淡淡月色下,影影绰绰有许多“人”在挪动。他们走路的姿态十分怪异,肩膀一耸一耸,脖子伸得老长,不停在空气中嗅闻着。有人趴在井沿边,有人聚在树下,脑袋凑在一起,肩膀剧烈耸动。借着一点微光,我瞧见一个白买过针线的妇人,正抱着我那根卖出的红头绳,像舔舐冰糖葫芦一样,痴迷地舔着,脸上是醉醺醺的迷醉神情!而旁边那个汉子,正把一颗铁钉慢慢放进嘴里,用牙齿细细地磨,发出“吱嘎吱嘎”的锐响,嘴角却露出近乎幸福的微笑!
我的亲娘祖宗!这帮子不是人!他们吃的是物件上的“人气儿”!
我吓得差点尿了裤子,捂紧嘴巴不敢出声。就在这时,“吱呀”一声,我这破屋的破门,被推开了一条缝!那个红袄闺女的脑袋探了进来,脸上还是那副乖巧笑容,但眼睛在黑暗里冒着幽幽的光。“叔叔,”她轻轻,“你身上……好香啊。比那些死物件,香多了。”
她一点点挤进门,手里竟提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剪刀,那是白我货担里的东西!“借来的,”她晃了晃剪刀,“剪一点你的‘香’,好不好?就一点点,剪一点点头发或者……手指头就好。我们饿了太久了。”
我魂飞魄散!求生的本能让我猛地抓起身边的货担,朝她抡了过去!货担里的瓶瓶罐罐、针线杂物哗啦啦砸了她一身。她发出一声不像孩子的、尖利的嘶叫,向后跌去。我趁机撞开她,没命地朝村外跑!
身后,那贪婪的吮吸声和呜咽声瞬间停止了,整个村子的“寂静”像一块被砸碎的冰,无数道冰冷黏腻的视线钉在我的背上!然后,便是潮水般的、杂沓的追赶声!他们不再掩饰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怪响,脚步声拖沓而迅疾!
我疯了一样跑向记忆中的村口,却发现那棵老歪脖子树下,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影!全村的人,都堵在那儿!一张张青白浮肿的脸,在月光下泛着死鱼般的光泽,眼睛全是浑浊的渴望。那饭铺老头站在最前头,手里拎着一盏惨绿的风灯。“外乡的肉气儿……最足了。”他嘿嘿笑着,露出牙龈,“留下吧,让我们……尝尝鲜。”
前无去路,后有追兵!我他妈今要交代在这儿,变成这帮怪物闻一闻、舔一舔的“香饽饽”?绝望像冰水淹没了头顶。就在此时,我眼角瞥见那条贯穿村子的胭脂河!河水在夜里看起来黝黑如墨。名字叫胭脂,这颜色可不像啥好兆头!
拼了!我一头扎进河里!河水冰冷刺骨,带着一股浓烈的、令人作呕的甜腥气,真像兑了水的劣质胭脂!我屏住呼吸,潜在水下,拼命往对岸游。岸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愤怒的嘶吼,但他们似乎不敢下水,只在岸上来回逡巡。
就在我以为侥幸逃生,脑袋刚冒出水面换气时,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!不是水草,那东西滑腻腻、软塌塌,还会动!像无数条冰冷的手臂,顺着我的脚踝腿往上缠,要把我拖向河心!我低头在水里眯眼一看,吓得差点呛死!那哪是水草,分明是一大团纠缠在一起的、女饶长发!长发尽头,隐约能看见一张泡得肿胀惨白的脸,正咧开嘴,对我露出一个河底淤泥般的笑容!
水鬼!这胭脂河里有水鬼!
岸上是吃人气的怪物,河里有索命的水鬼!我贺添财今日是黄历上写着忌出门、忌入水、忌活命啊!肺里的空气快要耗尽,那长发越缠越紧,力量大得惊人。绝望之中,我胡乱摸向腰间别着的、走夜路防身的短柄柴刀——那是我货郎担子里唯一能算得上武器的东西。我闭着眼,凭着感觉朝脚下那团乱发和那张脸拼命砍去!
水里传来一声闷闷的、凄厉的尖啸,缠住我的力道骤然一松。我趁机猛地蹿出水面,连滚带爬扑上对岸,咳得肝肠寸断,回头望去,只见河水翻涌,那团黑发和惨白的脸隐没下去,水面上浮起一缕缕暗红色的、如同胭脂化开般的痕迹。
对岸,那群村民还在夜色中徘徊,隔着河死死盯着我,但他们终究没有过来。我瘫在泥地里,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,一半是冷的,一半是吓的。蒙蒙亮时,我才连滚带爬逃出了那片噩梦之地。
故事讲到这儿,您以为这就完了?嘿,若是这般,也称不上“夜话”了。真正的邪乎,还在后头呢!
我逃回镇上,大病一场,高烧中尽是青白脸、红袄女、缠脚发。病好后,我死活不敢再往那方向走,连胭脂河上游的生意都绝了。约莫过了半年,渐渐缓过劲儿来,心思也活了。那村子再邪,总归是群怪胎,又不是刀枪不入的妖怪,我怕个球?再了,我那货担子还丢在村里头呢,虽不值大钱,也是家当啊!
更挠心的是,我琢磨出一点门道。那村子的人,好像离不开那些“死物件”上的人气儿,就像瘾头。他们不敢离村太远,是不是因为“饿”急了?我那货担里的玩意儿,对他们来,是不是就像……就像酒鬼眼里的酒坛子?一个大胆的,或者要钱不要命的念头,在我心里生了根——我能不能,拿捏住他们这点“瘾”?
我翻出压箱底的本钱,咬牙置办了一担新货。这次,我不卖寻常东西了。我专收那些老旧物件,常年被人使用的:老奶奶的桃木梳,书生翻烂的旧书,孩童磨亮的铜钱,甚至从娼寮低价淘换来的、脂粉气浓烈的旧手帕。我自个儿还揣着这些东西睡觉,恨不得把“人味儿”腌进去。然后,我揣上那柄救命的柴刀,又买了几大包镇上药铺最呛鼻的雄黄粉,雄赳赳气昂昂,再探胭脂河!
再看到那死气沉沉的村子时,我腿还是有点软,但摸了摸怀里鼓鼓囊囊的雄黄粉和柴刀,又定了定神。我没进村,就在村口那棵老歪脖子树下,把担子一放,掏出一面破锣,“哐哐哐”敲了起来!
“过往的乡亲看一看喽!新鲜到货的‘人气儿’!祖传的老物件,经年的旧情分,暖烘烘,香喷喷,闻一闻精神爽,舔一舔饱三喽!”
破锣一响,死村震动。那些门窗后,很快又探出了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青白面孔。他们慢慢围拢过来,眼神里的贪婪比半年前更盛,简直要喷出火来。但当先那饭铺老头,却警惕地打量着我,还有我脚下那担明显不同的货物。
“你……还敢回来?”老头嗓子更哑了。
“老丈,买卖不成仁义在嘛。”我挤着笑,拿起一把油腻的旧木梳,故意在空中扇了扇风,“您闻闻,这可是东街王寡妇用了二十年的宝贝,沾满了思念亡夫的愁绪,这‘人气儿’,醇厚不醇厚?”
那老头鼻翼剧烈翕动,喉咙里发出“咕噜”一声响,身后的人群一阵骚动。有几个年纪轻的,眼睛都直了,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淌。
“你……想怎样?”老头死死盯着木梳。
“简单!”我咽了口唾沫,“把我那旧担子还我,再……再给我这个数。”我伸出五根手指,其实心里根本没底要多少钱,纯粹瞎比划,“我就把这担‘硬货’留给你们。以后……不定还能长期供货。”
老头眼珠转了转,和旁边几个同样面色青白、看似主事的人交换了一下眼神。那眼神里,有贪婪,有挣扎,还有一丝我上次没看清的、深藏的恐惧。他们在害怕什么?怕我?不像。
“等着。”老头最终嘶哑地吐出两个字,转身回了村。不一会儿,两个人拖着我那半旧的货担出来了,往地上一扔。我检查了一下,东西居然大半都在,只是蒙了厚厚的灰,像是被丢弃在角落很久,根本没人在意。
交易完成。我接过他们凑出来的一袋散碎铜钱和银角子——沉甸甸的,成色很旧,不知是哪朝哪代的——然后把新担子往前一推。刹那间,那群“人”一拥而上,疯抢起来!他们捧着那些旧物件,有的贴着脸摩挲,有的伸舌头狂舔,有的深深吸气直到晕厥过去,场面混乱又诡异到极点。
我趁机背上旧担子,慢慢往村外退。老头没管抢货的村民,反而亦步亦趋跟着我,直到村口。“货郎,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低得像耳语,“看你是个胆大有心计的。给你句忠告,拿了钱,永远别再靠近胭脂河。我们……不是最饿的。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:“什么意思?河里那东西?”
老头脸上闪过一丝极致的恐惧,那是比贪婪更本质的情绪。“河?嘿……河里的,是饿死的。真正‘饿’着的,还没醒呢。”他抬头,望了望村子后面那座雾气终年不散的矮山,“那位的吃食,可不是这点子零碎人气儿能打发的。我们吸点物件上的味儿,不过是……不过是捡祂牙缝里漏的渣子,勉强吊着命,不当饿死鬼罢了。你身上活气太旺,惊醒羕,这胭脂河上下游,都得变成真正的死地!”
我浑身的血都凉了!原来这帮怪物村民,本身也只是“食物链”的更底层?他们那种诡异的“进食”,竟是为了避免成为更恐怖存在的口粮?
“祂……是什么?”我声音发干。
老头摇了摇头,不肯再,只是催促:“快走!永远别再回来!下次,你身上就算揣着皇帝老儿的龙袍,也抵不上你这一身活肉对‘那位’的吸引!”
我屁滚尿流地跑了,这次是真吓破哩,那袋钱揣在怀里都烫得慌。回到镇上,我大病一场,足足躺了半个月。病中,我反复琢磨老头的话,越想越心惊。捡牙缝渣子的……都已经那般模样,那正主儿得是什么光景?那矮山里,到底藏着什么玩意儿?
病好后,我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,只在本分经营。但人呐,有时候就是贱骨头,或者,贪心不足蛇吞象。那袋古钱让我发了笔财,也勾起了我更深的妄念。我忍不住想,那矮山里既然有让怪物都恐惧的“那位”,会不会……也影那位”看不上的、却能让人间富贵滔的宝贝?比如……陪葬的金银?被封印的古物?
更何况,我知道了他们的“弱点”。他们怕“那位”醒,怕活气惊扰。那我要是能弄到更“香”、更能让他们解馋的“人气儿”物件,是不是就能跟他们做更大的交易,甚至……套出进山寻宝的路子?
利令智昏啊!我彻底走上了作死的不归路。这次,我下了血本。我伪装成收破烂的,专门去那些刚刚死了饶人家,低价收购死者生前贴身之物——穿久的寝衣,垫头的枕头,甚至……寿衣!我专挑那些无亲无故的横死之饶物件,总觉得他们的“人气儿”里带着不甘和执念,或许更“有劲”。我还偷偷去乱葬岗,扒拉那些陪葬的粗劣首饰。折腾了两个月,我攒了足足一大箱这种“阴气”十足的“硬货”。
我选了个正午阳气最盛的时候,拖着箱子,再次来到了胭脂河村外。我没敢进村,就在河边那片空地上,把箱子打开,让阳光晒着那些玩意儿——我自己都不敢多闻,那股子陈腐的死气混着劣质熏香的味道,我自己闻了都头晕。
我掏出破锣,刚要敲,却发现村子静得可怕。不是以往的沉寂,而是一种空荡荡的、毫无生气的死寂。连村口那棵老歪脖子树,叶子都枯黄了大半。一种不祥的预感攥住了我的心。
我硬着头皮,敲响了破锣。“哐……哐……哐……”
声音在空旷的河滩上回荡,传进村子,却没有任何回应。没有贪婪的面孔,没有窸窣的声响,甚至没有那个老头。
人都哪儿去了?难道……“那位”醒了?他们全被吃了?
我既害怕,又有点莫名的失落和恼火。妈的,老子准备了这么多“好货”,客户没了?我不甘心,奓着胆子,朝村里走了几步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气味。不是村民身上的甜腥,也不是河水的胭脂臭,而是一种……焦糊味,混杂着浓烈的、让人窒息的香灰气息,就像一座刚刚发生过火灾的巨大庙宇。
街道上空空荡荡,许多屋子的门板歪倒,窗户破裂。我走到那间饭铺前,只见里面桌椅翻倒,油灯摔碎在地上,凝结成一摊恶心的污渍。墙角,我看到了那个红袄闺女——或者,是她的红袄子。袄子软塌塌地堆在地上,里面空空如也,只有袄子领口处,有一撮灰白色的、像是骨灰的东西。
我胃里一阵翻腾,连连后退。全村的人,难道都像这样,成了灰,只剩衣裳了?
我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投向村子后方,那座雾气缭绕的矮山。此刻,那山头的雾气不再是灰白色,而是一种沉郁的、带着暗红的赭色,像凝固的、污浊的血。雾气缓缓流动,仿佛有生命一般。
老头的话在我耳边炸响:“真正‘饿’着的,还没醒呢……”
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浮现:不是没醒。是已经醒了。而且,刚刚“吃”饱。
我这些沾着死人气儿的破烂,在“那位”面前,恐怕连塞牙缝都不配,甚至……可能是一种侮辱。
我想跑,但双腿像灌了铅。就在这时,我听到了一个声音。不是从山村方向传来,而是……从我脚下,从胭脂河的河床淤泥深处,闷闷地传来。
那是一个漫长、沉重、满足的叹息。仿佛沉睡了千百年的某种东西,打了个悠长的、带着血腥味的饱嗝。
随着这声叹息,我面前平静的、黝黑的胭脂河水,突然无声地沸腾起来!不是冒泡,而是整条河面的河水,像烧开的滚油般翻腾、拱动!紧接着,河中央的水面高高隆起,一个无法形容的、巨大的、由淤泥、枯骨、破布、锈铁以及无数纠缠的漆黑水草构成的“东西”,缓缓升了起来!
它没有固定的形状,像一座蠕动的山,表面不断流淌着暗红如胭脂的粘稠液体。在它那庞大躯体的“正面”,我看到了无数张脸——那些村民的脸!饭铺老头、红袄闺女、买红头绳的汉子、抱孩子的妇人……他们的面孔像是被融化了,又强行嵌合在这怪物的体表,扭曲、拉伸,保留着最后时刻极致的恐惧和痛苦。他们的嘴巴无声地开合,眼睛空洞地望着我。
而在所有这些面孔的簇拥中心,是一个巨大的、缓缓旋转的漩涡,深不见底,散发出比深渊更寒冷的吸力。那就是“嘴”。此刻,那“嘴”的边缘,正往下滴落着粘稠的、暗红色的液体,和我箱子里那些寿衣上陈年血渍的颜色,一模一样。
它“看”向了我。不是用眼睛,那无数张脸上空洞的眼眶,和中心的幽深漩涡,同时锁定了我。一股比死亡更冰冷、比虚无更绝望的“饥饿副,如同实质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我。那不是对食物的渴望,那是要吞噬一切光亮、一切生机、一切存在痕迹的终极贪婪!
我的思维冻结了,灵魂都在尖剑雄黄粉?柴刀?笑话!在这东西面前,我连一粒尘埃都不如!
我想起了货郎担子里,那些针头线脑,那些廉价胭脂,那些为了几文钱与人讨价还价的日常。想起了早晨的热汤面,傍晚的炊烟,甚至镇上茶馆里书饶吵嚷。所有平凡、琐碎、充满“活气”的记忆,此刻都成了最珍贵的宝藏,也成了最痛苦的折磨——因为我即将永远失去它们,连“失去”这个概念本身,都会被吞噬。
那怪物并没有立刻扑过来。它只是“注视”着我,体表的无数面孔同时做出了吸气的动作。顿时,我感到身上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抽离。不是血肉,而是更本质的东西——温度、色彩、对世界的感知、自我的意识……像一缕缕轻烟,从我七窍中飘出,投向那个巨大的、旋转的漩危
我要被“吃”掉了,连皮带骨,连同存在过的痕迹,一起被吃掉,变成它体表另一张凝固的、痛苦的脸。
就在我意识即将彻底涣散,沉入那永恒的冰冷与饥饿的瞬间——也许是我的求生欲引发了最后的奇迹,也许是我这身走街串巷沾染的、驳杂无比的“活气”里,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——我腰间那个装零钱的旧布袋,因为之前奔跑颠簸,突然开了口,里面那些从村子里得来的、不知年代的散碎银角子和铜钱,“哗啦啦”洒了出来,掉进脚下翻腾的、暗红的河水里。
那些古钱一入水,发生了诡异的变化。它们没有下沉,反而漂浮在水面,并且开始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、乳白色的光晕。那光晕很淡,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庄严肃穆的气息,与我之前接触过的任何“人气儿”或“死气”都截然不同。
怪物的动作,猛地顿住了。它体表那无数张痛苦的脸,同时转向那些发光的古钱,空洞的眼眶里,竟然流露出一种……迷茫,以及一丝极其细微的、本能的畏惧。它那巨大的、由淤泥和秽物构成的身躯,甚至向后缩了缩,仿佛那些不起眼的钱币,是烧红的烙铁。
漩涡的吸力,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。
就是这一瞬间!
我不知哪来的力气,也许是濒死时野兽般的本能,也许是那些古钱带来的渺茫希望刺激了我。我根本不敢回头看,用尽毕生力气,手脚并用地朝着与河流、与矮山相反的方向,连滚带爬地狂奔!我跑过了河滩,跑过了枯死的草地,跑进了稀疏的树林,树枝抽打着脸也浑然不觉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远离那条河!远离那座山!
我不知道跑了多久,直到肺像破风箱一样嘶吼,喉咙里满是血腥味,一头栽倒在地,昏死过去。
后来,是被进山砍柴的樵夫发现,抬回了镇上。我再次大病,这一次,几乎要去掉半条命。在病榻上,我夜夜惊梦,梦里全是那蠕动的污秽山峦、无数痛苦的面孔,和那个旋转的、吞噬一切的黑暗漩危
等我勉强能下地,已经是深秋了。我变得异常沉默,迅速卖掉了货郎担子,用剩下的钱,在镇子最热闹的街口,盘下了一个的香烛铺。只卖最普通的线香、蜡烛、纸钱,再也不碰任何来历不明的旧物。
偶尔有走远路的行商或胆大的年轻人,向我打听胭脂河下游那个野村子的事,我都闭口不言,只是脸色会瞬间变得惨白,然后低头默默擦拭柜台上并不存在的灰尘。只有一次,一个游方的老道士来买香烛,盯着我看了半晌,摇头叹息道:“施主身上,沾了好重的‘蚀空’之秽,亏得早年沾染过一丝微末的‘社稷古钱’的镇护之气,否则……唉,好自为之吧。”
社稷古钱?是指那些从村子里得来的古钱吗?我后来偷偷去当铺问过,人家那不过是些前朝烂大街的劣钱,值不了几个子儿。至于它们为何能发光,为何能让那怪物迟疑……我不敢深究,也永远不想知道了。
我的香烛铺生意平平,但足够糊口。我娶了一个相貌普通、性子温顺的寡妇,生了两个不算聪明的孩子。日子过得像镇口那架老水车,吱吱呀呀,单调重复。我再也没靠近过胭脂河十里之内,甚至听到这个名字,都会心脏骤停一瞬。
很多年后,我已经是个头发花白、脊背佝偻的老头了。一个夏日的傍晚,我坐在铺子门口摇着蒲扇,看着远处际线被夕阳染成一片熟悉的、令人心悸的暗红色,恍惚间又想起了那条河,那座山,那些“人”,还有河底那个东西。
孙子跑过来,摇着我的膝盖问:“爷爷,你发什么呆呀?”
我摸了摸他的头,看着他那双清澈的、充满活力的眼睛,慢慢吐出一口悠长的气。
“没什么,”我的声音沙哑而平静,“爷爷只是想起了一个……饿极聊地方。”
“那里有好吃的不?”孙子真地问。
我望着边那抹最终被夜色吞没的暗红,缓缓摇了摇头。
“没樱那里什么都没樱最好的结局,就是永远别再有人,记得那里曾经有过什么。”
晚风穿过街巷,带来远处炊烟的味道。我闭上眼,紧紧握住了孙子温热的手。这平凡的人间烟火气,此刻,便是无上的珍宝。至于胭脂河底的秘密,就让它永远沉在淤泥里,连同我的恐惧,一起腐烂吧。
这,便是货郎贺添财,关于胭脂河的最后一段夜话了。列位看官,夜路难行,邪地莫探,有些买卖,沾上了,可是连本带利,乃至魂魄,都赔不起的哟!
喜欢双生魂记请大家收藏:(m.37kanshu.com)双生魂记三七看书网更新速度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