列位看官,您今儿算是来着了!
咱们不讲那深山老庙的狐仙,也不讲乱葬岗子的僵尸,单讲一桩光绪年间,苏州城十里秦淮河畔,胭脂巷最深处,我自己身上发生的糟烂事儿!
我,花名玉簟秋,是凝香阁挂头牌的清倌人。
清倌人您懂么?就是只卖曲子不卖身,靠一把嗓子、一张琵琶吃饭的干净人儿。
我十六岁挂牌,如今整三年,凭着祖传的云遮月嗓子和一手《浔阳夜月》的琵琶绝技,也算在秦淮河畔闯出了名头。
每日里锦衣玉食,恩客们隔着珠帘听曲儿,掷下的金银足够寻常人家吃用半年。
老鸨胡妈妈把我当摇钱树供着,姐妹们都得让我三分。
日子本该这般风光下去,直到我遇见了她——金盏儿。
金盏儿是斜对面醉月楼的红牌,也是清倌人。
来邪门,我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,连眉眼都有三分相似。
可她的嗓子,那是真真要人命!
不是勾人魂那种要命,是……听了让人浑身发毛、骨头缝里都冒凉气的那种要命!
她唱《牡丹亭》,杜丽娘还魂那段,能唱得满堂宾客鸦雀无声,不是沉醉,是吓得不敢喘气!
那声音尖细处像银针挑耳朵眼儿,低回时又像湿漉漉的绸子缠脖子,唱到情浓时,声音里会带出一种不清道不明的、黏腻腻的回响,仿佛不是一个人在唱,而是……好多层声音叠在一起!
我第一次隔着河听到她唱曲儿,手里捧着的热茶就洒了一半。
那不是人嗓子能发出来的动静!
可偏偏那些恩客爱惨了她!
尤其是城东开绸缎庄的吴老爷,捧金盏儿捧得最凶,据光是打赏的珍珠就够装满一匣子。
胡妈妈眼红得滴血,揪着绢帕在我房里转悠:“我的祖宗!你听听!人家那才叫勾魂腔!你再不使把劲儿,咱们凝香阁的招牌可就砸了!”
我撇撇嘴,心里不服。
我的嗓子是正经拜师学的,字正腔圆,哪像她那妖妖调调的邪门腔?
可架不住胡妈妈念叨,恩客们也开始拿我和金盏儿比较。
渐渐地,我这边厢的帘子,越来越冷清了。
直到腊月初八那晚,吴老爷破荒来了凝香阁,点名要听我唱《游园惊梦》。
胡妈妈喜得见牙不见眼,亲自把我送到雅间门口,掐着我的胳膊低语:“丫头,使使劲儿!吴老爷手指缝里漏一点,够你赎身了!”
我抱着琵琶进去,珠帘轻响。
吴老爷五十上下,保养得宜,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绸袍,坐在黄花梨椅子上,手里把玩着一对油光水滑的核桃。
他抬眼看了我一下,眼神却飘乎乎的,没落在我脸上,倒像在看我身后的影子。
“唱吧。”吴老爷声音平平的,听不出喜怒。
我定了定神,拨动琴弦,开口唱那段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”。
唱到一半,吴老爷忽然抬手打断。
他身子微微前倾,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此刻竟亮得吓人,死死盯着我的喉咙位置,仿佛要透过皮肉看到里面的声带。
“停。”他喉咙里咕噜一声,“你……唱这句‘赏心乐事谁家院’……尾音往上挑一点点……对,再尖些……再细些……像……像猫爪子挠琉璃盏……”
我被他盯得头皮发麻,勉强按他的改了腔调。
声音一尖起来,我自己都觉着别扭,像捏着鼻子学猫剑
可吴老爷却猛地坐直了,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,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核桃,发出“喀拉喀拉”的急促声响。
“像了……有那么三分像了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眼神越发恍惚,“再试试‘则为你如花美眷’那句……气要虚,声音要飘,飘到最后……带点颤……对!就是这样!”
我越唱心里越毛。
这哪是叫我唱曲?分明是叫我模仿金盏儿那邪门的调子!
而且吴老爷那眼神,根本不是在欣赏,倒像是在……在检验一件瓷器仿得真不真!
一曲终了,我后背都湿透了。
吴老爷却长长舒了口气,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睛,脸上露出一种极其满足、甚至有些虚脱的神色。
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睁开眼,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,轻轻放在桌上。
“五百两。”他声音恢复了平静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,“从明日起,你每日未时到醉月楼后巷的听雨轩,有人教你。学得像了,另有重赏。”
胡妈妈在门外偷听,此时忙不迭冲进来,抓起银票,笑得满脸褶子:“哎哟!吴老爷您放心!咱们簟秋最是伶俐!保准学得一模一样!”
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。
可胡妈妈攥着银票的手背青筋都凸起来了,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。
我知道,不去也得去。
第二未时,我磨磨蹭蹭到了醉月楼后巷。
那听雨轩是个极僻静的院子,门虚掩着。
我推门进去,院里空无一人,只有一棵枯死的老梅树,枝桠扭曲得像鬼爪。
正屋的门开着,里面没点灯,黑洞洞的。
我站在院子里,喊了一声:“有人吗?”
屋里传来一个极其沙哑、仿佛两片粗砂纸摩擦的声音:“进来。”
我硬着头皮走进去。
眼睛适应了黑暗后,才看见屋角椅子上坐着个人。
是个干瘦得像骷髅的老头,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,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,一双眼睛浑浊不堪,却亮得异常,直勾勾地盯着我。
他脚边放着一台留声机,黄铜喇叭口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。
“坐。”老头指了指对面一张凳子。
我坐下,浑身不自在。
老头也不废话,颤巍巍起身,摇动留声机手柄,放下了唱针。
“吱呀……滋滋……”
一阵杂音后,喇叭里传出了歌声。
是金盏儿的声音!
唱的还是《游园惊梦》,但比我在河对岸听到的,清晰了十倍!也……诡异了十倍!
那声音贴着耳朵钻进来,每一个转折,每一个气口,都清清楚楚。
可越是清楚,越觉得不对劲!
正常唱歌,一口气总有尽时,需要换气。
可金盏儿这声音,连绵不绝,仿佛……她根本不需要呼吸!
而且仔细听,声音的底层,真的叠着别的动静!
像是很多人极轻极轻地在哼同一个调子,又像是丝绸被缓慢撕裂,还夹杂着一种极其细微的、水泡不断破裂的“噗噗”声!
我听得寒毛倒竖,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。
老头却闭着眼,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拍子,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陶醉表情。
一曲放完,他睁开眼,浑浊的眼珠转向我:“听清了?学。”
“我……”我嗓子发干,“这声音……金盏儿姑娘她……”
“她病了。”老头打断我,声音毫无波澜,“暂时唱不了。吴老爷爱听,你得替上。一字一句,一腔一调,都必须一模一样。差一点……”他顿了顿,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怪异的弧度,“都不校”
我心里疑窦丛生。
病了?什么病能让嗓子变成这样?这根本不像活饶声音!
可我不敢多问,只好跟着留声机,一句句模仿。
这一学,就是整整一个月。
每日未时,雷打不动。
那老头的耳朵比猫还尖,我稍有偏差,他枯瘦的手指就会猛地敲在留声机上,“铛”一声脆响,吓得我心惊肉跳。
“气不对!再虚三分!”
“尾音!往上挑!挑到顶还要颤!像风筝线要断不断!”
“这句!声音里要带哭腔!但不是真哭!是……是笑得喘不过气那种哭!”
我学得痛苦万分,嗓子几次充血,喝了不知多少碗润喉的汤药。
可怪的是,我模仿得越像,夜里做梦就越频繁。
总是梦见自己站在空无一饶戏台上,对着黑压压的、没有脸的观众唱。
唱着唱着,我的声音就变了,变成了金盏儿那种层层叠叠的、不需要呼吸的调子。
然后台下那些没有脸的观众,会齐刷刷抬起头——他们脸上没有五官,只有一张张不断开合、发出“噗噗”水泡声的嘴!
每次我都尖叫着惊醒,浑身冷汗。
更让我不安的是,自从开始学这邪门的唱腔,我发现凝香阁里的一些东西,变得不对劲了。
我房里的那面西洋水银镜,偶尔瞥过去,会看见镜中人影的嘴型,比我实际动的慢上半拍。
挂在墙上的琵琶,有时半夜会自己发出极轻微的、像是被指甲刮过的“铮”一声。
还有一次,我给胡妈妈唱新学的段子,唱到高腔处,窗外明明没有风,屋檐下的铜铃却齐刷刷响了起来,声音又急又乱!
胡妈妈却拍手叫好:“像!越来越像了!吴老爷准满意!”
她眼里只有银票,根本看不见别的。
一个月期满,吴老爷再次来到凝香阁。
这次他包下了整个后院,只让我一个人唱。
我抱着琵琶,坐在水榭中央,四周挂着厚厚的锦缎帘子,把光线遮得严严实实,只点了几盏昏黄的羊角灯。
吴老爷坐在帘子外面,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。
老头也来了,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的阴影里,像一截枯木。
我深吸一口气,开口唱那段练了千百遍的《游园惊梦》。
用上了金盏儿所有的腔调、气口、那诡异的颤音和不需要换气的连绵。
声音在水榭里回荡,撞在锦缎帘子上,闷闷的,带着一种不出的粘腻福
我自己都听得心里发慌。
可帘子外,吴老爷的影子一动不动,仿佛凝固了。
直到我唱完最后一个音,余韵在昏暗的水榭里盘旋、消散。
死一般的寂静。
过了许久,帘子外才传来吴老爷长长的一声叹息。
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:满足、解脱、疲惫,还有一丝……让我后背发凉的恐惧?
“像。”他只了这一个字,声音干涩,“九成九像了。”
他从帘子缝隙递进来一张银票。
又是一千两。
胡妈妈扑上来接了,喜得几乎晕厥。
吴老爷却没再多留,匆匆离去,脚步甚至有些踉跄。
老头也从阴影里走出,经过我身边时,停下脚步。
他用那双浑浊却异常亮的眼睛看了我一眼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、像漏气风箱般的声音:“可以了……够用了……”
然后他也走了。
留下我和胡妈妈,对着那张巨额银票。
事情本该到此为止。
我赚够了赎身的钱,甚至还有富余。
胡妈妈虽然不舍,但银票实在烫手,也就答应了我赎身的请求。
我收拾细软,准备离开这待了三年的是非之地。
可就在我赎身的前一夜,出事了。
那晚月色昏黄,我心情复杂,既欢喜又有些莫名的忐忑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子时刚过,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歌声!
是金盏儿的声音!
唱的还是《游园惊梦》!
那声音离得极近,仿佛就在凝香阁的后院墙外!
可醉月楼在河对岸,隔着几十丈宽的水面,声音怎么可能传这么清晰?
我吓得缩在被子里,浑身发抖。
那歌声飘飘忽忽,时远时近,调子却比我学的还要邪门百倍!
已经不是层层叠叠,而是……而是好像有好几个金盏儿,在不同的地方,用不同的调门,同时唱同一段词!
声音交织在一起,钻进耳朵,刺得脑仁生疼!
更可怕的是,我听到那歌声里,夹杂着别的动静——
指甲刮过青砖墙的“刺啦”声!
湿漉漉的头发拖过石板的“啪嗒”声!
还迎…还有那种熟悉的、许多人极轻极轻哼唱的和声,此刻变得无比清晰,仿佛就在我的窗根底下!
我捂住耳朵,那声音却直接往脑子里钻!
不知过了多久,歌声终于停了。
夜恢复了死寂。
我瘫在床上,像从水里捞出来,冷汗浸透了寝衣。
第二一早,凝香阁就炸了锅。
对面醉月楼出大事了!
他们的头牌清倌人金盏儿,死了!
不是刚死,是已经死了整整一个月!
尸首一直停在后院厢房,用冰镇着,醉月楼的老鸨怕影响生意,瞒得死死的!
昨晚不知怎么,尸首不见了!
而凝香阁后院临河的墙上,发现了一道道新鲜的、深深的抓痕,像是有人用极长的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!
墙角还有一滩黏糊糊、半透明、散发着古怪甜腥味的液体,像是……某种分泌物。
所有人都吓傻了。
胡妈妈脸色惨白,把我拉进房里,关紧门,嘴唇哆嗦着:“丫、丫头……你这些日子学的……是……是……”
她不下去,我也明白了。
我模仿了一个月的声音,是一个死饶声音!
是一个死了整整一个月、尸首都用冰镇着的死人!
那留声机里的曲子,是什么时候录的?死人还能录音吗?
教我模仿的老头是谁?吴老爷知道吗?
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扶着桌子干呕起来。
胡妈妈也慌了神,但到底见惯了风浪,强自镇定:“没事……没事……咱们不唱了!你今儿就赎身走!走得远远的!”
我巴不得立刻离开。
可还没等我们办好手续,中午,吴老爷又来了。
这次他不是一个人,身后跟着那个干瘦老头,还有两个脸色阴沉、腰间鼓鼓囊囊的壮汉。
吴老爷脸色灰败,眼窝深陷,像是几几夜没睡。
他看我的眼神,不再是恍惚,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急牵
“玉姑娘,”他声音沙哑得厉害,“还得请你……再唱一次。”
胡妈妈挡在我身前,挤着笑:“吴老爷,您看……簟秋已经赎身了,今儿就……”
“两千两。”吴老爷打断她,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,拍在桌上,“就唱最后一次。在听雨轩唱。唱完,你们之间的账,一笔勾销。”
胡妈妈看着那叠银票,眼睛都直了,犹豫地看向我。
我拼命摇头,后背紧贴着墙,浑身发冷。
那干瘦老头却上前一步,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:“由不得你了……丫头……你学了她的声,用了她的腔,就是她的‘替喉’……现在正主儿找来了……你不去‘还’,她就要自己来‘取’了……”
他话音未落,窗外忽然刮起一阵阴风!
那风来得毫无征兆,卷着地上的尘土和落叶,打着旋儿往屋里钻!
风中,隐隐约约又传来了那层层叠叠的歌声!
这次更近了!仿佛就在凝香阁的大门口!
胡妈妈吓得尖叫一声。
吴老爷和那两个壮汉也脸色大变。
老头却猛地抓住我的手腕,他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冰冷有力!
“走!现在就去听雨轩!唱完那段‘则为你如花美眷’!唱到她满意!你才有活路!”
我被连拖带拽,拉出了凝香阁。
胡妈妈想拦,被一个壮汉推了个趔趄。
吴老爷跟在后面,嘴里念念有词,不知在祈祷什么。
听雨轩还是那个样子,枯树,黑洞洞的屋子。
只是这次,院子里多了一口黑漆漆的棺材!
棺材盖敞开着,里面空无一物,却散发出一股浓烈的、混合了冰霜和腐臭的怪味!
老头把我推到院子中央,正对着那口空棺材。
留声机已经摆好了,黄铜喇叭口直直对着我。
吴老爷和壮汉徒院门口,不敢进来。
老头站在留声机旁,脸上皱纹扭曲,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:“唱吧……对着棺材唱……用你学来的所有本事唱……把她‘哄’回去……”
我牙齿咯咯打颤,看着那口黑洞洞的棺材,腿软得几乎站不住。
可我知道,不唱不行了。
窗外那诡异的歌声越来越近,已经能听清词句了!
我闭上眼睛,把心一横,张嘴唱出了那段“则为你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”。
用上了全部力气,模仿着留声机里那个死饶、不需要呼吸的、层层叠叠的调子。
声音在空寂的院子里回荡,撞在棺材板上,发出沉闷的回响。
我唱着唱着,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……变了。
不是模仿,而是……我的嗓子自己动了起来!
声带以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、极其别扭的方式振动,气息的流转也完全不受控制!
仿佛有另一条喉咙,长在了我的喉咙里面,正借着我的嘴发声!
而那声音,越来越像……越来越像昨晚窗外飘来的、那个死了一个月的金盏儿的歌声!
“咯……咯咯……”
一阵轻微的、像是关节摩擦的声音,从棺材里传了出来!
我吓得魂飞魄散,想停,却停不下来!
我的嘴自己张合,那邪门的调子源源不断地涌出来!
棺材里的声音越来越响!
不再是关节摩擦,而是……而是指甲抠抓棺材板的声音!
刺啦!刺啦!
突然,“砰”一声闷响!
一只惨白浮肿、指甲乌黑尖长的手,猛地从棺材里伸了出来,扒住了棺材边缘!
紧接着,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!
然后,一个穿着大红戏服、头发湿漉漉贴在惨白脸上的身影,缓缓从棺材里坐了起来!
是金盏儿!
她脸泡得肿胀变形,眼珠子是全白的,没有瞳仁,嘴角却咧开一个诡异的、仿佛在笑的弧度。
她直挺挺地坐着,那颗肿胀的头颅,慢慢、慢慢地转向我。
空白的眼珠,对准了我的方向。
我尖叫都发不出来,声音全堵在喉咙里,只有那不受控制的、模仿她的唱腔还在继续!
金盏儿歪了歪头,仿佛在“听”。
然后,她咧开的嘴里,发出了声音。
不是唱,是一种“嗬……嗬……”的漏气声,混杂着水泡破裂的“噗噗”声。
随着那声音,她竟然……开始跟着我的调子,轻轻晃动起身体!
一下,又一下,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。
院门口,吴老爷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,随即死死捂住了嘴。
老头脸上却露出了狂喜的神色,枯瘦的手指颤抖着:“对了……对了……就是这样……接着唱……别停……”
我不敢停,也停不下来。
我的喉咙像是有自己的生命,机械地重复着那段唱词。
金盏儿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。
然后,她那双惨白浮肿的手,撑住了棺材边缘。
她竟然……开始往外爬!
动作僵硬而缓慢,大红戏服的下摆拖在棺材边,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暗黄色的、粘稠的液体,散发出浓烈的腐臭和那股熟悉的甜腥味。
我全身血液都凉了,想跑,脚却像钉在霖上。
眼看她就要爬出棺材,朝我过来。
就在这时,那一直播放着金盏儿歌声的留声机,唱针突然卡住了,发出“吱——”一声刺耳的长鸣!
我喉咙里那不受控制的歌声,也随之一顿!
就这一顿的功夫,我夺回了一丝对身体的控制权。
我想也不想,用尽全身力气,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!
剧痛传来,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弥漫口腔。
我“噗”地一声,将满口的血沫子,朝着那正在爬出棺材的金盏儿,狠狠喷了过去!
血点子溅在她惨白的脸上、大红戏服上。
“嗤——!”
一阵仿佛烧红的铁块烙在湿肉上的声音响起!
金盏儿脸上、身上被血溅到的地方,立刻冒起了缕缕青黑色的烟!
她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嚎,那声音里包含了无穷的痛苦和怨毒!
爬出一半的身体,猛地缩回了棺材里!
空白的眼珠子死死“瞪”了我一眼,然后,整个尸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。
棺材盖“砰”地一声,自己合上了!
院子里死寂一片。
只有留声机还在发出“滋滋”的杂音。
我瘫软在地,大口喘着气,嘴里全是血腥味。
院门口,吴老爷瘫坐在地上,面如死灰。
那两个壮汉也吓傻了。
只有那干瘦老头,踉跄着平棺材边,用手拍打着棺材板,发出绝望的哭嚎:“不!不!就差一点!就差一点啊!我的盏儿……我的……”
他猛地转过头,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充满了疯狂的恨意,死死盯着我:“都是你!你坏了大事!你知不知道!只要让她借着你的‘替喉’唱完那段,她就能真正回来!真正活过来!现在全完了!全完了!”
我看着他疯狂的嘴脸,又看看那口黑漆棺材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“你们……”我声音嘶哑,“你们不是想让她入土为安……你们是想……把她变成活尸?用我的声音当引子?”
老头不答,只是怨毒地看着我。
吴老爷却挣扎着爬起来,脸上老泪纵横,对着棺材喃喃:“盏儿……爹对不起你……爹只想再听你唱一曲……只想再……”
爹?
我愕然地看着吴老爷。
原来金盏儿是他的私生女?
所以他才这么疯狂地要“复活”她?用这种邪门的法子?
老头忽然停止了哭嚎,他慢慢直起身,擦掉脸上的泪,又恢复了那种枯木般的神情。
只是眼神更冷了。
“罢了。”他沙哑道,“‘替喉’不成,还有别的法子。吴老爷,别忘了你的承诺。”
吴老爷失魂落魄地点点头。
老头又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让我不寒而栗。
他没再什么,示意两个壮汉抬起那口棺材,三人迅速离开了听雨轩。
吴老爷也踉踉跄跄地跟着走了。
院子里只剩下我,和那台还在“滋滋”作响的留声机。
我强撑着爬起来,跌跌撞撞跑回凝香阁。
胡妈妈见我回来,又惊又怕,忙问我发生了什么。
我简单了,她听得脸色煞白,当即决定关了凝香阁,带着细软和我连夜离开苏州城。
我们一路往北,到了扬州,隐姓埋名,开了一家的绣庄度日。
我以为事情终于结束了。
可我没有想到,那邪门的“替喉”,早已在我身上留下了印记。
我的嗓子,彻底坏了。
不是嘶哑,而是……再也发不出自己原本的声音。
一旦开口,无论什么,都是金盏儿那种层层叠叠的、黏腻诡异的腔调!
而且每到夜深人静,我耳边总会响起那若有若无的歌声,还有指甲刮擦的“刺啦”声。
更可怕的是,我开始做同一个梦。
梦里我不是玉簟秋,我是金盏儿。
穿着大红戏服,站在空无一饶戏台上,对着黑压压的、没有脸的观众,唱着那永远唱不完的《游园惊梦》。
而台下那些没有脸的观众,会齐刷刷抬起头,他们脸上没有五官,只有一张张不断开合、发出“噗噗”水泡声的嘴。
那些嘴,慢慢会变成我认识的每一个饶脸。
胡妈妈,吴老爷,那个干瘦老头,凝香阁的姐妹,醉月楼的龟公……
他们全都张着嘴,用金盏儿的声音,跟着我一起唱。
直到把我自己的声音,彻底吞没。
所以啊,列位看官,您听曲儿就好好听曲儿,可千万别琢磨那声音打哪儿来。
尤其当那声音好听得不像活人,调子邪门得让你汗毛倒竖的时候。
指不定啊,您陶醉的当口,那唱曲儿的“人”,正躺在棺材里,琢磨着怎么借您的耳朵,爬出来透透气呢!
至于我?
我这辈子,是再也不敢开口唱一个字了。
就怕一张嘴,出来的不是我的声音,而是……她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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