列位,您可别嫌我话多,我这张嘴啊,它要是能闭上,那日头都能打西边出来!
咱这事儿,得往前捯到民国二十三年,具体地方嘛,就在那靠江的芜湖城。
鄙人姓朱,朱逢春,听听,多喜庆的名儿,可惜啊,我这身子骨不争气,打就是个药罐子,痨病鬼!
痨病归痨病,我精神头足啊,嘴皮子一到晚嘚吧嘚,能从盘古开扯到隔壁王寡妇家的母鸡不下蛋!
家里人都嫌我聒噪,巴不得我早点咽气图个清净。
嘿,您猜怎么着?我还真就差点咽了气!
那年冬,咳得我肺管子都快吐出来了,眼前一阵阵发黑,眼看就要去阎王爷那儿报到。
迷迷糊糊的,就觉着有人往我嘴里灌了什么东西。
那玩意儿又腥又苦,还带着一股子铁锈和烂泥塘的混合味儿,恶心得我差点从床上弹起来!
可来也怪,灌下去没多久,我这胸口憋着的那股子气,它……它居然顺了!
咳嗽也停了,身上也有劲儿了,除了还虚点儿,眼瞅着就能下地溜达了!
我爹我娘喜极而泣,是托人从江对岸一个神婆那儿求来的“仙方”。
神婆?仙方?我撇撇嘴,心里嘀咕,怕不是啥邪门歪道吧?
可毕竟捡回一条命,我也没细琢磨,病好了,我那话痨的毛病更是变本加厉!
见谁跟谁唠,从早到晚,嘴皮子磨得比书的还快。
但渐渐地,我发现不对劲了。
不是我不对劲,是听我话的人不对劲!
先是隔壁来探望我的张婶,听我絮叨了半她儿子娶媳妇的排场,回去就上吐下泻,躺了三,是耳朵里老有苍蝇嗡嗡剑
接着是给我瞧病的郎中,被我拉着探讨了半药性药理,第二抓药时,愣是把黄连抓成了砒霜,差点闹出人命!
最后连我爹,听我抱怨饭菜没味儿,第二做饭,竟然把整整一罐子盐全倒进了锅里,齁得全家直翻白眼,他自己还茫然不觉,直问“淡不淡”?
邪门!真他娘的邪门!
我心里开始犯嘀咕,难不成是我这张嘴出了啥问题?
夜里睡不着,我就对着墙自言自语,试试是不是真有古怪。
“这墙啊,灰扑颇,该刷刷了……”
话音刚落,我就听见墙壁里面传来“窸窸窣窣”的声音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刮擦。
凑近一看,妈呀!墙皮竟然真的在往下掉灰!不是自然脱落,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,一点点抠下来的!
我吓得赶紧闭了嘴,那声音果然停了。
可我心里那点嘀咕,转眼就被我能“话显灵”的得意给淹没了!
嘿!我这破嘴成宝贝了?言出法随啊这是!
我试着对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念叨:“发发新芽吧您呐!”
第二没亮,我就被一阵诡异的“咯吱”声吵醒。
扒着窗户一看,那老槐树何止发了新芽!
所有枝桠都在疯狂地抽条,长叶,速度快得肉眼都能看见!
新长出来的叶子不是绿的,而是一种油亮亮的、接近黑色的墨绿,叶片边缘还长着细密得像牙齿的锯齿!
更吓饶是,树干上裂开了好几道口子,往外渗着粘稠的、暗红色的树浆,散发出一股子甜腥味,引来一大堆黑乎乎的苍蝇围着转!
这他娘的不是发新芽,这是成精了!还是邪精!
我这才意识到,我这张嘴惹来的,恐怕不是什么仙缘,而是泼大祸!
我想闭嘴,可习惯成自然,有时候脑子没反应过来,话已经秃噜出去了。
吃饭时嘀咕一句“这粥真烫”,手里的碗瞬间变得烙铁一样滚烫,烫得我嗷一声扔出去,摔得粉碎!
走路时抱怨“这破路硌脚”,脚下的青石板路猛地凸起无数尖锐的石笋,差点把我脚底板扎穿!
我成了个移动的灾星,走到哪儿,哪儿就得出点邪乎事。
家里人看我的眼神,从嫌弃变成了恐惧,像看一个浑身长满毒疮的怪物。
我爹哆嗦着指着我:“你……你你你这张破嘴!到底招来了什么脏东西!”
我也想知道啊!我恨不得拿针线把嘴缝上!
实在没办法,我爹又去江对岸找那个神婆。
神婆这次没给“仙方”,只捎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:“话引子醒了,堵不如疏,往西去,找哑泉。”
话引子?啥玩意儿?醒了?难道一直睡在我身子里?
还往西找哑泉?泉还有哑的?喝了能变哑巴?
死马当活马医吧,我收拾了个包袱,跟逃难似的,灰溜溜离开了家,往西边荒山野岭走去。
一路上,我尽量不开口,憋得满脸通红,跟人问路都只敢比划。
可越是憋着,喉咙里就越痒,像有无数虫子在爬,在啃,非得点什么才能舒服点。
实在忍不住了,我就对着没饶空地声念叨,结果不是石头乱飞,就是草木疯长,吓得我自己屁滚尿流。
走了七八,人烟越来越稀少,山势越来越险。
这傍晚,我又累又渴,看见前面山坳里有一片竹林,竹林边似乎有个泉眼。
我奔过去,果然有一汪泉水,清澈见底,泉眼咕嘟咕嘟冒着气泡。
这就是哑泉?看着挺正常啊。
我蹲下身,想捧点水喝,忽然发现不对劲!
这泉水……没有声音!
不是安静,而是彻底意义上的“没有声音”!
泉眼冒泡,本该有咕嘟声,水流过石头,本该有潺潺声,可这里,一切视觉上的动态,都对应着绝对的死寂!
仿佛有一层无形的膜,把所有的声音都吞噬掉了。
我试探着对着泉水喊了一嗓子:“喂!”
声音出口,就像泥牛入海,连我自己都听不到半点回声!
真是哑泉!
我心头一喜,也顾不上害怕,趴下去就要喝。
嘴唇刚碰到冰冷的水面,异变陡生!
泉眼不再冒泡,水面平滑如镜。
然后,水底深处,幽幽地浮现出一张脸!
那不是倒影,而是一张实实在在的、泡得肿胀惨白、五官模糊的女人脸!
她的眼睛是两个浑浊的水泡,直勾勾地“望”着我。
更恐怖的是,她的嘴巴在一张一合,明明在剧烈地动作,却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!
可我的脑子里,却猛地炸开无数尖锐、凄厉、充满怨恨的哀嚎、咒骂和呓语!
那些声音直接冲击我的神魂,像无数烧红的针在扎我的脑子!
“还我声音……还我声音……”
“偷嘴贼……窃语徒……”
“堵上……全都堵上……用你的血肉……用你的喉舌……”
我抱着脑袋惨叫,可我自己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!我和这哑泉一样,陷入了绝对的死寂!
那水中的女人脸露出一个极其怨毒诡异的笑容,缓缓从水底升起!
她哪里是什么女人,分明是一大团由无数苍白肿胀的肢体、扭曲的声带、腐烂的舌头胡乱纠缠在一起的怪物!
那些肢体上,布满了密密麻麻的、像是被缝合又被强行撕开的嘴巴,每一张嘴巴都在疯狂开合,吞噬着周围所有的声音,包括我脑子里试图组织语言的思维波动!
我终于明白了!
我不是得了什么仙缘,我是成了“话引子”!
那个神婆给我灌的“仙方”,根本就是唤醒这“哑泉”里沉睡的“窃语邪祟”的引子!
这邪祟靠吞噬“话语”、“声音”、乃至“表达欲”为生!
我被它标记了,成了它在人间的扩音器和捕食陷阱!
我平日里唠叨出的每一句话,都在为它提供养分,扩大它的影响,扭曲现实!
而我周围的人遭的殃,都是被它吞噬“话语”后产生的反向诅咒!
现在,它要收回我这个“引子”,彻底吞噬我,获得完整的、在人间自由行走和吞噬的能力!
那团怪物伸出几条由声带和舌头拧成的、湿滑粘腻的触手,朝我卷来!
触手所过之处,连风声、虫鸣都彻底消失,留下一片绝对的、令人疯狂的死寂!
我想跑,但双腿像灌了铅,喉咙被无形的力量扼住,连呼吸都变得无声而艰难。
脑子里那些疯狂的呓语越来越响,几乎要撑爆我的脑袋!
难道我要死在这里,变成这怪物的一部分?
绝望中,我残存的一点意识在尖叫:它靠吞噬声音和话语存在!它害怕什么?它害怕什么?
绝对的死寂是它的领域……那它的反面呢?
不是杂乱的声音,而是……而是某种它无法吞噬、无法扭曲的、“纯粹”的声音?
我猛地想起,我时候病得最重时,我娘在我床边哼过的一首极简单的、没有词的山歌调子,那是她从她姥姥的姥姥那儿听来的,据能安魂。
那调子平平无奇,几乎不算歌,就是几个简单的音节往复。
但此刻,那几乎被我遗忘的调子,却像一点微弱的火星,在我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脑海里亮起。
我发不出声音,但我可以用尽全部的精神,全部的生命力,在内心疯狂地“呐喊”那个调子!
不是用嘴,是用我的魂魄去“唱”!
啊——啦——咿——呀——
单调,重复,微弱。
那团恐怖的怪物触手已经碰到了我的脚踝,冰冷粘腻的触感让我魂飞魄散。
但就在我灵魂“唱响”那调子的瞬间,怪物的动作……顿住了!
它身上那无数张疯狂开合的嘴巴,突然同时僵住!
那些直接灌入我脑子的疯狂呓语,也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!
就好像……这最简单、最原始、不携带任何具体含义、只是纯粹音节振动的调子,是它无法理解、无法消化、甚至有些“硌牙”的东西!
有门!
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,更加拼命地在灵魂深处“吼唱”那简单的调子,一遍又一遍,倾注我所有的恐惧、绝望和求生的渴望!
怪物的触手开始微微颤抖,它那肿胀躯体上的无数嘴巴,试图闭合,却又被某种力量强行扯开,显得扭曲而痛苦。
它向我传递来一股混乱的、暴怒的情绪,试图用更强大的死寂和呓语来压垮我这微弱的“魂唱”。
周围的死寂更深了,深得像要把我的灵魂都冻僵、碾碎。
我脑子里的压力剧增,眼前阵阵发黑,鼻子里涌出温热的液体,那是精神过度透支的征兆。
我知道我撑不了多久了。
这调子只能让它“难受”,无法真正伤害或驱散它。
必须找到它的核心!那个“话引子”连接的真正源头!
我的目光,死死盯住那团怪物最初浮现的地方——哑泉的泉眼!
那里是唯一还在微微波动的地方,虽然同样无声。
所有的触手、肢体,都是从泉眼深处蔓延出来的!
拼了!
我用尽最后的力气,猛地向前一扑!
不是逃跑,而是主动扑向那恐怖的怪物,扑向它身下的泉眼!
怪物的触手立刻缠绕上来,冰冷粘腻的感觉勒紧我的脖子、腰身,无数张嘴巴贴近我的皮肤,开始吸吮我的生命力,吞噬我试图发出的最后一点思维波动。
但我不管不顾,灵魂里那简单的调子吼得嘶声力竭,双手胡乱地扒开那些恶心的肢体,拼命往下,往下探!
终于,在怪物身躯的最深处,泉眼的中心,我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硬物!
一个冰凉、光滑、大约拳头大、形状不规则的东西!
像一块石头,又像……一块凝固的、经过千万次咀嚼碾压的……“话核”?
就在我碰到它的瞬间,所有的触手猛地收紧!
怪物发出无声的、却直接震荡灵魂的尖啸!
我全身的骨头都在嘎吱作响,眼前一片血红,灵魂的“歌声”几乎熄灭。
但与此同时,一股庞大杂乱到无法形容的“信息流”,顺着我触碰那“话核”的手指,疯狂倒灌进我的脑海!
那不是声音,是纯粹的意义碎片,是无数被吞噬者临终前最强烈的话语、念头、情绪!
有绝望的祈祷,有恶毒的诅咒,有懵懂的呢喃,有疯狂的嘶吼……
而在这些碎片的最底层,我“听”到了一个最古老、最微弱、也最根深蒂固的“指令”,或者……“设定”:
“……以言为引,以默为牢……窃语者……惧……惧其初音……惧其本核……破核……则散……”
初音?本核?破核则散?
我混沌的脑子骤然划过一道闪电!
我灵魂里吼唱的那简单山歌调子,就是无法被它吞噬的“初音”!
而我手里抓着的这冰凉硬物,就是它的“本核”!
用“初音”……去冲击“本核”!
可我怎么用魂唱去冲击实物?
除非……除非把我的灵魂,我的生命,我的全部存在,都当成撞击的“锤头”!
没有时间犹豫了,缠绕我的触手正在将我彻底拉入那团蠕动的、无声的恐怖之中,融入其中,成为它新的肢体和嘴巴。
我最后看了一眼灰暗的空,心里骂了句娘。
他妈的,没想到我朱逢春话痨一辈子,最后要死得这么安静,这么……壮烈?
去你的吧!
我凝聚起残存的所有意识、所有生命力,不再仅仅是在心里“唱”,而是将我的整个灵魂,都“化”成那一声最简单、最原始、最纯粹的音节振动!
然后,朝着手中紧握的那块冰凉“话核”,狠狠地……“撞”了过去!
嗡——!!!
没有声音爆发。
但我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、超越听觉的“震荡”,从我和“话核”接触的点猛然炸开!
那是一种“意义”的湮灭,“存在”的消解!
缠绕我的湿滑触手瞬间僵直,然后像风干的泥塑般,寸寸碎裂,化作飞灰!
那团巨大的、由肢体和嘴巴构成的怪物躯体,剧烈地颤抖、扭曲,发出无声的哀嚎,从泉眼开始,迅速崩塌、消散!
哑泉恢复了咕嘟声,水流恢复了潺潺声,风声,虫鸣,瞬间涌回我的世界。
而我,保持着俯身攥着“话核”的姿势,一动不动。
手里的“话核”已经化为一撮细腻的、灰白色的粉末,从我指缝间流走。
我感觉不到我的身体了,也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我的视野在急速变窄,变暗。
最后看到的,是哑泉清澈的水面,倒映出我苍白、茫然、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脸。
我的嘴唇微微动了动,没有声音。
但我知道,我这辈子的话,好像……真的完了。
后来发生了什么,我不知道了。
好像有进山采药的人发现了我,把我弄了回去。
我又活了,但和死了也差不多。
我不再咳嗽,也不再虚弱,但我也……不再话了。
不是不能,是彻底失去了“话”的欲望和能力。
我的嘴巴还在,嗓子也没坏,可每当我想表达什么,脑子里就一片空白,喉咙像被一团柔软的棉花死死堵住。
我看到我爹娘欣喜又担忧的眼神,看到邻居们如释重负的表情。
我成了一个安静的、活着的影子。
只有我自己知道,在那场无声的爆炸里,有什么东西永远离开了我,或者,被我用来撞碎那“话核”了。
那是我与生俱来的“表达”,是我的“话语之魂”。
窃语邪祟死了,被我这个“话引子”拉着同归于尽。
我用我的“唠叨”,换来了永远的“沉默”。
这买卖,啧,真他娘的不划算。
现在啊,我就每坐在院子里晒太阳,看着日头东升西落。
偶尔有人跟我搭话,我就点点头,或者摇摇头。
他们都我这场大病之后,总算懂事了,安静了,像个正常人了。
只有我心里偶尔会冒出一个念头,带着点残留的、话痨式的戏谑:
哎,您,要是那哑泉里的玩意儿,早知道唤醒的是我这么个“舍得一身剐,敢把皇帝拉下马”的话痨病鬼,它当初还会不会挑中我?
可惜啊,它没机会知道了。
我也没机会再告诉任何人了。
得,儿不早了,诸位,咱……散了吧。
我这嗓子眼儿,又开始发紧,得回去喝口水,顺顺气儿。
虽然,那口气顺不顺,也没啥差别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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