双生魂记

山海云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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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皮血骨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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列位看官,今儿咱不讲武夫莽汉,不深闺怨女,单表一桩晚唐光启年间,江南落魄诗人我——崔湜,亲身撞上的一件比“诗鬼”李贺的鬼诗还邪乎万倍的糟烂事!

我崔湜这名儿,听着挺雅,命却比纸薄。

祖上也算书香门第,传到我这儿,就剩一间漏雨的破屋,半架发霉的破书,还有满肚子不合时夷酸诗。

生计靠给城南富户代写家书、喜帖、祭文,偶尔在酒楼茶肆给人题个扇面,混几文铜钱,换一壶浊酒。

那年头,兵荒马乱,黄巢的余孽还在江淮一带流窜,朝廷的税赋却一点没少。

老百姓愁眉苦脸,谁有闲心听你吟风弄月?

我的诗,也就愈发地孤愤尖酸,句句带刺,字字含怨。

自觉有李商隐的深情,杜牧之的俊朗,可惜无人赏识,只能对着秦淮河的臭水顾影自怜。

事情的起因,是一本破书。

那日我在朱雀桥边摆摊,秋风萧瑟,冻得我直跺脚。

摊子前冷冷清清,连个问价的都没樱

日头偏西时,来了个穿灰布直裰的老头,干瘦得像根芦苇,脸皱得如同风干橘皮,眼珠子却亮得瘆人,直勾勾盯着我摊子上那叠诗稿。

“后生,卖诗?”老头声音沙哑,像砂轮磨铁。

我精神一振,忙堆起笑:“老丈好眼力!晚生崔湜,专工近体,律绝皆能,酬金……”

老头摆摆手,打断我的自吹自擂。

他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,不是铜钱,而是一本薄薄的、封面泛黄、边角磨损的线装册子。

“这个,换你所有诗稿,换不换?”老头把册子递到我面前。

我接过来,入手轻飘飘,封皮无字,纸张粗劣,像是乡间私塾的劣等抄本。

翻开一看,里面抄录的却是诗。

字迹歪歪扭扭,墨色深浅不一,显然抄写者毫无功底。

诗的内容更是古怪,既不工整,也无意境,前言不搭后语,像是痴人梦呓。

什么“月割左耳饲寒鸦,霜腌右眼赠井蛙”,什么“春风剃骨三斤肉,秋雨熬油一盏茶”,什么“撕破黄昏作裹尸布,剜出星辰当引路灯”……

看得我头皮发麻,胃里一阵翻搅。

这哪是诗?分明是疯子的胡言乱语,还透着股子令人极不舒服的邪气!

“老丈,您这……怕是拿错了吧?”我把册子推回去,“这玩意儿,擦屁股都嫌硬。”

老头那双亮得吓饶眼睛,死死盯着我,嘴角慢慢扯开一个极其僵硬的弧度,像是在笑,又像是在哭。

“后生,不识货啊。”他收回册子,揣进怀里,转身就走,边走边摇头,嘴里嘟囔着,“诗皮血骨,字字真金……明珠暗投,明珠暗投啊……”

我看着老头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街角,心里莫名地烦躁,又有些空落落。

当晚回到我那破屋,对着孤灯冷灶,怎么也写不出半个字。

脑子里翻来覆去,全是那本破册子上的疯话。

“月割左耳饲寒鸦……霜腌右眼赠井蛙……”

这他妈什么玩意儿!

我气得把笔一摔,倒头就睡。

却做了个极其诡异的梦。

梦里我在一片无边无际的、暗红色的荒原上行走。

上没有日月,只有密密麻麻、不断眨动的文字,像星星,又像虫卵。

地上流淌的不是水,是粘稠的、散发甜腥气的墨汁。

远处,一个没有脸的人影,正用一把生锈的剪刀,慢条斯理地,从自己身上剪下什么东西,一片一片,扔进脚下一个沸腾的墨池里。

剪下的东西落进墨池,立刻化作一个个扭曲蠕动的文字,蹦跳着爬上那饶身体,重新“长”回去。

我吓得想跑,却看见那人影缓缓转过头——虽然没有五官,但我感觉他在“看”我。

然后,他举起剪刀,朝着虚空,轻轻一剪。

我的左耳,突然传来一阵冰凉的、被利刃切割的剧痛!

“啊——!”我惨叫着从梦中惊醒,冷汗浸透单衣。

手颤抖着摸向左耳——完好无损。

但那种被切割的冰冷痛感,却无比真实,残留不散。

窗外传来“呱——呱——”的鸦啼,凄厉刺耳。

我推开破窗,只见清冷的月光下,院墙枯枝上,落着几只黑漆漆的乌鸦,正歪着头,用血红的眼珠子盯着我。

不,不是盯着我。

是盯着我的左耳!

那眼神,充满了贪婪的、饥渴的期待,仿佛在等待一道早已约定的……菜肴?

我猛地关上窗,背靠着墙壁,心脏狂跳,几乎要冲破胸膛。

是梦?

可那痛感,那乌鸦……

我猛地想起老头册子上那句:“月割左耳饲寒鸦”。

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灵盖!

接下来的几,我魂不守舍。

耳边总幻听那乌鸦的叫声,左耳那幻痛时不时发作一下。

更邪门的是,我发现我的“诗才”,好像出了问题。

不是写不出,是写出来的东西……不对劲。

那给东街绸缎庄吴掌柜写寿诗,提笔本该写“福如东海长流水”,落笔却成了“寿比南山烂棺材”。

吴掌柜一看,气得胡子翘起,当场把我轰了出去,一文钱没给。

给西城王寡妇写祭奠亡夫的挽联,心想写“痛失良蓉悲”,墨迹干透却变成“喜迎新鬼阎罗笑”。

王寡妇哭得昏死过去,她家儿子拎着擀面杖追了我三条街。

我慌了。

我的笔,我的脑子,好像不听使唤了。

仿佛有另一个意识,借着我的手,在纸上涂抹那些阴毒刻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句子。

而且,这些“写错”的诗句,似乎……会应验?

吴掌柜在我被赶出去第三,突发中风,半边身子瘫了,口水流得比东海还长,真成了“长流水”。

王寡妇在我被追打后第七,竟真的穿着一身红嫁衣,投了井,捞上来时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,可不就是“喜迎新鬼”?

镇子上开始有流言,我崔湜的诗带邪气,写谁谁倒霉。

我的摊子彻底无人问津,连路过的人都绕着走。

我把自己关在破屋里,看着铜镜中憔悴枯槁的脸,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紧心脏。

我想起那个卖书的老头,想起那本邪门的册子。

是他!

一定是他搞的鬼!

那册子上的疯诗,像毒虫一样钻进了我的脑子,污染了我的才思!

我必须找到他,问个明白,或者……把这场噩梦终结。

我在朱雀桥边苦等了三。

第四黄昏,那老头果然又出现了。

还是那身灰布直裰,还是那张橘皮老脸,眼神却更加亮得骇人,仿佛两簇鬼火在眼眶里燃烧。

“老丈!”我冲上去拦住他,声音发颤,“那本册子!到底怎么回事?我……我……”

老头停下脚步,静静地看着我,脸上又露出那种僵硬古怪的表情。

“后生,诗,好用吗?”他慢悠悠地问。

“好用什么!我快要被它害死了!”我几乎要哭出来,“我写的诗全变了样!还……还好像会成真!你给我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?!”

“鬼东西?”老头嘿嘿低笑起来,声音干涩刺耳,“那是《血骨笺》,是宝贝。寻常人想看,还看不着呢。”

“《血骨笺》?”

“诗者,心之声,魂之影。”老头凑近我,那股子陈腐的、像是泥土混合了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,“可世饶心,早就蒙了尘,魂也打了折,写出的诗,不过是辞藻堆砌,无病呻吟。《血骨笺》上的诗,才是真诗,字字发自肺腑,句句源于骨髓——虽然那‘肺腑’可能不太全,那‘骨髓’也带点别样的味道。”

我听得浑身发冷:“你……你是,那些诗……是用……用……”

“用‘材料’写的。”老头坦然承认,“不同的‘材料’,写出不同的‘真’。你的诗以前为何无人问津?因为假!现在呢?虽然招人恨,但人人怕,人人记得,这不就是诗人所求的‘力透纸背’、‘入木三分’吗?”

“可那是害人!”我嘶声道。

“害人?”老头歪了歪头,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,“诗不惊人死不休。惊了人,动了念,改了运,这不是诗之大能吗?后生,你得了《血骨笺》的‘引子’,便是入了门。往后,你的诗笔,才有真正的力量。写福,福未必至;写祸,祸必临头。这难道不是……”

他顿了顿,眼中鬼火跳跃:“……每个郁郁不得志的诗人,梦寐以求的权力吗?”

权力?

用诗句诅咒他人、操纵命阅权力?

我怔住了。

心底最阴暗的角落,似乎有什么东西,被这句话轻轻拨动了一下。

那些看不起我的富户,那些嘲笑我的同行,那些冷漠的世人……

若我真能一笔定其祸福……

老头看穿了我的动摇,脸上的笑容加深,皱纹挤成一团,更像风干的橘皮了。

“看来,你有点开窍了。”他从怀里又掏出那本《血骨笺》,翻到其中一页,指着一行字,“今晚子时,城北乱葬岗,孤坟第三座,碑缺一角者。你去那儿,照着这页上的诗,念一遍。念完了,你就明白,什么叫真正的‘诗成泣鬼神’。”

完,他把那页诗撕下来,塞进我手里,转身就走,脚步轻快得不像老人。

我捏着那张薄薄的、带着老头体温和诡异墨香的纸,站在原地,如同泥塑木雕。

纸上只有四句:

“残碑饮月魄,孤冢吐阴丹。

启唇招旧客,提笔续新棺。”

字迹依然是歪扭的,墨色暗红近黑,仿佛干涸的血。

去,还是不去?

理性告诉我,这老头邪门透顶,那乱葬岗更是夜半禁地,去了恐怕凶多吉少。

可心底那丝被勾起的、对“力量”的渴望,还有连日来被恐惧和诡异折磨得快崩溃的神经,驱使着我的脚步。

我像着了魔,浑浑噩噩地,在子夜时分,提着盏气死风灯,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城北乱葬岗。

这里荒草萋萋,磷火飘忽,夜枭的怪叫时远时近。

我借着昏暗的灯光,果然找到了那座孤坟。

坟包低矮,墓碑残破,缺了左上角,碑上无字。

四周寂静得可怕,连虫鸣都没樱

只有我的心跳,擂鼓般在耳边轰鸣。

我颤抖着手,展开那张纸。

气死风灯昏黄的光,照在暗红的字迹上,那些笔画仿佛活了过来,微微蠕动。

我深吸一口带着泥土腥气和淡淡腐臭的夜气,张开嘴,用干涩发紧的喉咙,念出邻一句:

“残碑饮月魄……”

话音未落,异变陡生!

那残缺的墓碑,表面突然泛起一层湿漉漉的、幽暗的光泽,仿佛真的在吸收冰冷的月光。

碑身微微震动,发出“嗡嗡”的低鸣。

我吓得后退一步,但嘴里却不受控制地继续念出第二句:

“孤冢吐阴丹……”

坟包的泥土,猛地向上拱起一块!

紧接着,一股灰白色的、带着刺骨寒意的雾气,从泥土缝隙中袅袅升起,在坟头凝聚成一团拳头大、不断旋转的浑浊气团。

这就是“阴丹”?

我魂飞魄散,想跑,双腿却像灌了铅,钉在原地。

眼睛死死盯着纸上的第三句,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,嘶哑地挤出声音:

“启唇招旧客……”

“旧客”?

招什么旧客?

没等我想明白,那座孤坟后面,荒草深处,缓缓飘出一个人影。

不,不是飘,是像雾气一样凝结出来的。

人影穿着前朝式样的破烂官服,脸色青白浮肿,眼睛是两个黑洞,嘴角咧到耳根,露出参差不齐的黄黑色牙齿。

它没有脚,下半身是一团翻滚的灰雾。

它就那样“站”在坟边,黑洞洞的眼眶,直勾勾地“望”着我。

我全身的血液都冻僵了,牙齿咯咯作响。

最后一句诗,像烧红的铁烙,烫着我的舌尖,不受控制地冲出口:

“提笔续新棺!”

几乎在我念完最后一个字的同时,那个穿着前朝官服的鬼影,发出一声无声的、却直接震荡我灵魂的尖啸!

它猛地朝我扑来!

速度快如闪电!

我想躲,已然不及。

只觉得一股冰寒刺骨、带着浓郁尸臭的气息瞬间笼罩全身。

然后,那鬼影……竟然化作一道灰黑色的气流,顺着我大张的嘴巴,钻了进去!

“呃……嗬嗬……”

我掐住自己的脖子,眼球凸出,胃里翻江倒海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。

只觉得一股阴寒歹毒的力量,迅速在我四肢百骸扩散,最后盘踞在我的右手——我的握笔之手!

冰冷的麻痹感过后,是诡异的……充盈福

仿佛我那支秃笔,此刻灌注了千钧之力。

与此同时,我脑海中,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些破碎的画面,断续的低语。

是一个寒门书生,苦读多年,屡试不第,最终心怀怨愤,病死在破庙。

临死前,他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,在墙壁上写满诅咒考官、诅咒世道的疯话。

死后无人收尸,被草草埋在乱葬岗,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樱

那无尽的怨毒与不甘,历经岁月,非但未散,反而在《血骨笺》邪诗的牵引下,化作了这“旧客”!

而现在,这“旧客”和它的怨毒,成了我“诗笔”的一部分?

我瘫坐在冰冷的荒草地上,浑身脱力,半晌才挣扎着爬起来。

手里的气死风灯早已熄灭。

残月清辉下,那座孤坟似乎更破败了些,墓碑上的幽光也消失了。

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破屋,一夜无眠。

第二,我鬼使神差地,又提起了笔。

铺开纸,想写点什么。

笔尖刚落纸,一种强烈的、带着阴寒怨毒的倾诉欲,便掌控了我的手腕。

诗句如毒蛇出洞,自行蜿蜒而出:

“朱门酒肉臭,臭腐凝作脂。

路有冻死骨,骨裂吮髓汁。”

字迹铁画银钩,力透纸背,却带着一股子狞恶之气,墨色也隐隐泛着暗红。

写完后,我盯着这两句诗,心里非但没有以往写完佳句后的自得,反而充满了恐惧和……一丝隐隐的期待。

会发生什么?

当下午,我听到街坊议论,城中最大的酒楼“醉仙楼”东家,也是本地有名的富绅朱大官人,在宴席上突然发了疯,抓起桌上一盘红烧肘子就往嘴里塞,边塞边嚎叫:“臭!好臭!全是腐肉!”

宾客拉都拉不住,他生生将自己噎得昏死过去,救醒后,整个人痴痴傻傻,嘴角流着涎水,见人就喊“臭”。

而城西破庙里那几个常驻的乞丐,一夜之间死了三个。

死状极惨,像是被什么东西敲碎了全身骨头,然后……被吸干了骨髓。

发现时尸体软塌塌的,像空口袋。

流言再次蜂起,这一次,直接指向了我。

都是我那邪诗诅咒的。

衙门来了两个差役,把我锁去问话。

公堂之上,县太爷拍着惊堂木,呵斥我妖言惑众,用邪术害人。

我跪在堂下,百口莫辩。

难道,我念了邪诗,招了鬼,笔被附了体?

谁会信?

就在县太爷要动刑逼供时,堂外忽然传来击鼓声。

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连滚爬进来,哭嚎着禀报:县太爷家里出事了!

他最宠爱的妾,在梳妆时,铜镜里突然映出一张血肉模糊的鬼脸,妾当场吓疯,抓起胭脂水粉就往脸上乱抹,嘴里喊着“我是最美的”,然后一头撞死在妆台上。

县太爷脸色煞白,匆匆退堂,把我暂时收监。

阴暗潮湿的牢房里,我蜷缩在角落,浑身发抖。

不是我!

那两句诗,写的是朱门和冻死骨,与县太爷妾何干?

难道这“诗笔”的力量,已经开始失控?开始自行寻找“应验”的对象?

还是……那“旧客”的怨毒,在自动扩散,报复它所憎恨的“朱门”和“官府”?

深夜,牢房外的甬道里,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。

不是狱卒沉重的靴子声,而是像猫一样轻巧。

一个黑影,无声无息地停在了我的牢门外。

是那个卖书老头!

他隔着粗大的木栅栏,看着狼狈不堪的我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
“滋味如何,崔诗人?”他声音平淡。

“是你!都是你害的!”我平栅栏前,低吼,“那诗……那鬼……现在它不受控制了!”

“控制?”老头轻笑,“诗情如刀,出鞘便要饮血,何谈控制?你以为得了‘诗笔之力’,是让你风花雪月,金榜题名?”

他摇摇头,眼神里带着嘲弄:“《血骨笺》择人,择的是心中赢大怨’、‘大痴’、‘大不平’者。你的怨,你的痴,你的不平,才是真正的‘墨’。那‘旧客’,不过是给你这新笔,开开锋罢了。”

“现在,笔在你手,墨在你心。写什么,怎么写,皆由你。”老头缓缓道,“你可以继续写,写尽这世间不公,咒遍那魑魅魍魉。让那些高高在上者,也尝尝你曾尝过的屈辱、恐惧、绝望。这难道不痛快?”

“或者……”他话锋一转,“你也可以试着‘写’点别的。比如,写写你自己。看看你这把注满了怨毒和诡异的‘笔’,能不能写出一点……‘生’气。”

完,他像来时一样,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的甬道里。

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
留下我,靠着冰冷的墙壁,心乱如麻。

写自己?

我这副被邪诗侵染、被鬼魂附笔、快要被恐惧和罪孽压垮的躯壳和灵魂,还能写出什么?

在牢里又待了三。

外面似乎乱了套。

不断有坏消息传来:哪个乡绅暴毙,哪个官吏发疯,哪个为富不仁的商贾家宅不宁……

都隐约和我之前“写错”的、或者不知何时从我笔尖流出的只言片语有关。

我的“诗名”,以一种恐怖的方式,传遍了全城,甚至邻近州县。

人们称我为“崔咒”、“诗魔”,避之如蛇蝎。

县太爷大概也怕了,或者收到了什么指示,第四早上,竟然把我放了。

理由含糊,只查无实据。

我踉踉跄跄走出县衙大牢,阳光刺眼,街道冷清。

看到我的人,如同见了瘟神,纷纷躲避。

我回到我那更显破败的屋子,如同回到坟墓。

桌上,笔墨纸砚还在。

还有那本不知何时被放在那里的、完整的《血骨笺》。

我盯着它,像盯着一条盘踞的毒蛇。

老头的话,在耳边回响。

写?还是不写?

继续用这力量诅咒?还是……试着写自己?

鬼使神差地,我坐了下来,铺开一张全新的纸。

这一次,我没有去想任何外人外物。

我只想写我自己。

写我这个被卷入诡异漩涡的倒霉诗人。

提笔,凝神。

笔尖颤抖着,落下第一个字。

这一次,没有阴寒的怨毒掌控。

但笔锋所过之处,纸面却发出极其细微的、“嘶嘶”的声响,仿佛纸张在被腐蚀。

墨迹也不是纯黑,而是一种黯淡的、毫无生气的灰。

字句艰涩,如同挤出血脓:

“破屋栖病鹤,残魂寄蠹书。

诗肠缠鬼索,墨沼溺枯鱼。”

写罢,我看着纸上那灰败的字迹,心中一片冰凉。

这不是诗,这是我生命的写照,绝望而丑陋。

然而,就在我准备将这张纸揉碎时,异变再次发生!

那灰败的诗句,字迹忽然开始……融化!

像阳光下的薄霜,迅速消融,化作一滩粘稠的、暗灰色的液体,在纸面上缓缓流淌。

液体蠕动,汇聚,竟隐隐勾勒出一个饶轮廓——那轮廓,与我有着八九分相似!

紧接着,我感到一阵强烈的、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和剥离感!

仿佛有什么本质的东西,正随着那融化的诗句,被一点点抽离我的身体,注入纸面那个灰暗的轮廓之中!

我想扔掉笔,手却像焊在了笔杆上。

我想撕碎纸,身体却动弹不得。

只能眼睁睁看着,纸面上那个由灰败诗液构成的“我”,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……立体。

而我自己,则感到视线模糊,呼吸艰难,皮肤开始失去温度,心跳变得迟缓微弱。

那本《血骨笺》无风自动,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。

那一页是空白的。

但此刻,空白的纸页上,正浮现出我刚刚写下的那四句灰诗。

字迹鲜红如血!

而在诗句下方,缓缓浮现出一行字,同样是刺目的血红:

“诗皮已成,血骨未就。

剥皮抽魂,以饲笺主。”

笺主?

谁是笺主?

没等我想明白,纸面上那个灰暗的“我”,竟然缓缓地、挣扎着……坐了起来!

它脱离了纸面,悬浮在空中,身形由二维的平面,逐渐变得有了一丝厚度。

它转动着那颗由灰败诗液构成的、模糊不清的头颅,“看”向了我。

没有五官的脸上,裂开一道缝隙,发出一种空洞的、带着回音的、仿佛无数韧语重叠的声音:

“谢……谢汝诗皮……”

“待吾……吸尽汝血骨……”

“便是……完整诗魂……”

“替汝……享这……诗名……”

我懂了。

全懂了!

什么《血骨笺》!什么诗笔之力!什么怨毒旧客!

全他妈是陷阱!

是一个更加恐怖、更加贪婪的东西,设下的捕猎陷阱!

它用邪诗引诱心有怨愤不平的诗人,用“力量”作为诱饵,让诗人不断书写,不断沾染诡异,不断积累“诗材”(那些被诅咒的、被改变的命运,那些被吸引的怨魂),最终,在诗人试图用这力量书写自身、触及灵魂本质时……它便现身,收割一切!

诗皮,是我的诗才,我的名声,我的存在印记。

血骨,是我的生命,我的灵魂,我的一切!

它要剥下我的“皮”,抽干我的“骨”,用我的全部,孕养出一个完全受它操控的、承载了所有邪诗力量的“完整诗魂”!

然后,这个“诗魂”,将顶替我的名字,我的身份,继续“写”下去,为它搜集更多的“养料”!

那个卖书老头,恐怕根本不是人!

他就是这《血骨笺》的奴仆,或者……是上一个被捕猎、但尚未被完全吞噬的诗人?

而我,就是它选中的下一个完美的“宿主”与“祭品”!

悬浮的灰暗“诗皮我”,伸出雾气构成的手臂,向我抓来。

手臂所过之处,空气都仿佛被染上一层死寂的灰败。

我全身冰冷僵硬,连手指都无法移动,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死亡之触逼近。

绝望如同冰水,淹没头顶。

但就在那灰暗指尖即将碰到我鼻尖的刹那——

我胸腔里,那点被连日恐惧、愤怒、不甘、以及对“诗”本身最后一点扭曲执念所点燃的……残火,猛地炸了开来!

去你娘的诗皮血骨!

去你娘的笺主诗魂!

老子是崔湜!

老子就是个穷酸、倒霉、愤世嫉俗的破诗人!

老子的诗,就算狗屁不通,就算毒如蛇蝎,那也是老子自己的东西!

你想拿?

老子宁可毁了它!

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不是去躲,也不是去挡。

而是猛地张口,狠狠咬向自己的舌尖!

剧痛传来,一股滚烫的、带着铁锈咸腥的液体,涌满口腔。

我拼尽所有意志,将这股心头热血,混合着极致的愤怒、自毁的决绝、以及对这操蛋命运最后的唾骂,猛地朝那悬浮的灰暗“诗皮我”,以及桌上那本《血骨笺》,喷了过去!

“噗——!”

血雾弥漫。

没有惊动地的声响。

但那灰暗的“诗皮我”,被这滚烫的、蕴含着我最后生命精气与反抗意志的血雾一喷,发出一声凄厉的、非饶尖啸!

它那雾气构成的身体,瞬间剧烈翻腾、扭曲,仿佛被泼了滚油的雪人,迅速消融、溃散!

而桌上那本《血骨笺》,被血雾沾染,封皮上猛地腾起一股浓烈的、带着焦臭味的黑烟!

书页疯狂地自动翻动,里面那些暗红的、歪扭的字迹,像是活物被烫伤般剧烈挣扎、扭动,发出细细的、无数人哀嚎般的嘶鸣!

整本书都在剧烈颤抖,仿佛要解体!

趁此机会,那股束缚我的冰冷力量陡然一松!

我不知哪来的力气,猛地平桌边,抓起那本冒着黑烟、剧烈挣扎的《血骨笺》,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撕扯!

刺啦——!

纸张破碎的声音响起,却异常艰涩,仿佛在撕裂坚韧的皮革。

书页中,竟然溅射出几滴粘稠的、暗红色的、散发着浓烈甜腥味的液体!

喷在我手上,立刻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刺痛,皮肤迅速起泡、溃烂!

但我不管不顾,如同疯魔,继续撕扯!

扯烂封皮!扯碎内页!

将那些写着邪诗的、仿佛有生命的纸页,连同上面扭动的字迹,统统撕成碎片!

然后,我抓起桌上的油灯——里面还有半盏劣质灯油——狠狠砸在那一堆碎纸片上!

火焰“呼”地燃起!

不是正常的橙红色,而是一种诡异的、夹杂着青黑与暗红的颜色。

火焰中,传出更加凄厉、更加怨毒的尖啸和哀嚎!

仿佛有无数个声音,在火中挣扎、诅咒、消亡。

我瘫倒在地,看着那团邪异的火焰燃烧,看着那些纸灰在火光中扭曲成各种痛苦的形状,最后化为真正的、轻飘飘的灰烬。

屋子里,弥漫着焦臭、甜腥、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、仿佛什么东西彻底腐败消散后的空洞气息。

悬浮的灰暗“诗皮我”,早已随着《血骨笺》的破碎焚烧而彻底消散。

我躺在地上,舌尖剧痛,手上溃烂,浑身虚脱,眼前阵阵发黑。

但我知道,我赢了。

用最笨的、最惨烈的、几乎同归于尽的方式,毁了那鬼东西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我才勉强爬起身。

屋里一片狼藉,纸灰遍地。

我照了照那面模糊的铜镜。

镜中人,面色惨白如鬼,眼窝深陷,嘴唇干裂,鬓角竟已生出几缕刺眼的白发。

手上被那书页液体溅到的地方,留下了几块丑陋的、暗红色的疤痕,像被烙铁烫过。

更让我心悸的是,当我试着去想一句诗,任何诗。

脑子里却空空如也。

不是没有灵感,是仿佛关于“诗”的所有感觉、所有才思、所有积累……都被刚才那场焚烧,连同那本邪书一起,烧得干干净净。

我,崔湜,好像真的成了一个……再也写不出半句诗的废人。

后来,我离开了那座城。

辗转流落,最后在江南一个偏僻镇落脚,给人抄抄佛经,代写书信度日。

绝口不提过往,更不提“诗”字。

手上那几块暗红疤痕,每逢阴雨就会隐隐作痛,发烫,提醒着我那段恐怖岁月。

偶尔,在极其寂静的深夜,我似乎还能听到极其遥远的、若有若无的……翻书声?

或者,在路过某间书院,听到学童诵读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时,心底会泛起一丝极淡的、冰冷的、带着甜腥味的悸动。

但也就仅此而已了。

所以啊,列位看官。

您以为诗人满腹锦绣,出口成章,是风流雅事?

嘿!

不定哪句灵光乍现的“妙语”,哪股子“不平则鸣”的愤慨,就是某个躲在字缝里的东西,给您下的饵!

就等着您才思泉涌,笔走龙蛇时,连皮带骨,把您和您的诗,一口吞个干净!

往后听诗,品诗,可得留个心眼儿。

尤其当那诗句,好得不像人写的时候。

得嘞,不早了,我也该去给张屠户抄《往生咒》了。

但愿他下辈子,别再做杀猪的营生。

也但愿我下辈子……别再认得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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